rou骨樊籠 第8節
夫人以為是杠子趴在地上,其實不是,是杠子的衣服“趴”在了地上,而且這衣服,內外順序沒亂,里衣內褲外罩著長衫私服,看起來,人像是蛻皮、赤溜溜從領口處被提溜出去。不止衣服,靴子在,頭發也在,排列的次序剛好,所以打眼看過去,是個趴著的人形。 陳琮沒聽明白:“頭發在,頭不在?頭發被剃掉了?” 顏如玉:“no, no, no,頭發不是剃下來的,是拔下來的?!?/br> 因為剃掉的頭發,根部過刀口,斷口都是平展的,但杠子遺留的頭發,大部分發根都包了毛囊,有些還帶血。 除此之外,現場還散落了杠子的一口牙,三十來顆,無序雜布,有點反胃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 生拔頭發敲掉牙,這現場夠暴力的。另外,綁匪的口味有點清奇,不讓人穿衣服,難不成杠子是赤身裸體被擄走的? 陳琮的想象力開始向外鋪陳:“這是有人為鐵子報仇來了?要羞辱杠子?第二天把他吊城樓上供人觀瞻?” 話本小說里總這么寫,對地方官來說,可謂奇恥大辱,比丟官什么的殺傷力大,故事這么結局,也算大快人心。 顏如玉“呵呵”了一聲。 陳琮知趣地閉嘴,看來他又押錯走向了。 *** 事情很快傳開,大家都說,鐵子祖上到底是黃巢的兵,背景深,人脈廣,這是有能人異士給鐵子報仇來了。 杠子的夫人覺得,真是尋仇的話,杠子多半回不來了。但她又抱有一線希望:也許態度放卑微點、贖金給得足夠多,還能把人給換回來呢? 所以她找來鐵子的家人,誠懇表示:愿意付高額贖金,愿意歸還石頭,愿意在鐵子墳前謝罪,只要杠子能回來,一切都好商量。 為表誠意,還讓人趕緊清洗石頭、盡快送還。 石頭洗了一半,闔府上下炸了鍋。 用水洗,水漬會慢慢變干,等于無意中又來了一次日式賞石。然而這一回,美人身上不止一個人影了,又多出來一個,疊在鐵子的影子上,卻又沒疊完全,手腳張皇,仿佛掙扎的四腳螃蟹,僮仆們一眼就認出,那不是自家的老爺杠子嗎? …… 顏如玉就在這兒停住。 陳琮急著想聽后續:“然后呢?” 顏如玉居然雙手一攤:“結束了啊,鐵子死了,杠子就此失蹤,再也沒出現過?!?/br> 陳琮啞然。 這叫什么故事?鐵子的身影出現在石頭上,那是大火焚燒所致,杠子呢?他是被人擄走的,身影為什么也會出現在石頭上?總得給個解釋吧? 顏如玉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眼角微勾,挑釁一笑:“真結束了。怎么著,聽得太走心,還跟鐵子杠子產生感情了?你要實在不甘心,自個兒給續個結局?” 陳琮沒好氣,又想起關鍵點:“那它為什么叫姻緣石,你也沒解釋啊?!?/br> 顏如玉說:“我解釋了啊。從頭到尾,是你自己誤會了,‘姻緣石’,沒有那個女字旁,跟男女情愛無關,它叫‘因緣石’?!?/br> 陳琮一怔,心頭泛起奇怪的感覺,又詭異又恍然,還有幾分空落。 “陳兄,格局打開。因緣石,沒有局限。所謂‘因緣一線牽’,一定要牽在情人之間嗎?就不能牽仇敵?一定要牽在活人之間嗎?就不能牽死人與活人?鐵子和杠子為什么先后出現在石頭上?那都是有因而來、有緣聚頭。就好比咱們倆……” 他沖著陳琮示意室內:“咱倆為什么會來到這破地方、三星的破賓館里?你一定有你的因,我也有我的,只不過我不知道你的,你也沒必要知道我的。又為什么睡了同一間房,那就是咱們的緣分了,你別管是良緣還是孽緣……” 說到這兒,食指一豎,直指天花板:“老天安排的,沒辦法,只能受著?!?/br>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顏如玉需要緩緩,他長吁一口氣,倚到床頭,慢吞吞把被子拉蓋到身上,躺得夠舒服了,才做最后的總結陳詞。 “‘人石會’一共有十三個倉庫,存放歷代收集珍藏的各類寶玉奇石,又稱十三石匣。石匣規模有大有小,大的,就是你想的那種倉庫,小的么,也就保險箱大小吧?!?/br> “每個石匣里,都有一塊鎮匣石。你知道的,人有十二生肖,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什么的,都是動物,再加上人,就是十三個。十三塊本命石,好比會員的生肖,進‘人石會’的,都得先擇本命石?!?/br> 他轉頭看陳琮,那股子同情憐憫的表情又來了:“我本來不想跟你講這么多的,但陳兄,你跟這塊石頭也算是有那么點緣分。第一,按照順序,這一屆的開場石不應該是因緣石,不知怎么的定了它;第二,它是我的本命石,而我,剛好是你的室友;第三,你雖然首輪淘汰,但你會參加開場儀式,跟這塊石頭,有見面的緣分?!?/br> 顏如玉神氣活現:“人嘛,得尊重緣分。所以我就聲情并茂地給你演繹了一下,在講述的過程中,你也做了幾次推理,可以看出,你的想象力是比較貧瘠的……” 陳琮想說什么,顏如玉伸手下壓,示意他聽著就行:“當然,這也不怪你,你過著普通人的日子,且以后也會將這種日子過下去……這個故事,就當我送你的,點綴一下你波瀾不驚的人生,想必這個故事和我這個人一樣,都已經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br> 他呲牙一笑:“我這個人,就喜歡別人記住我。記住了啊,我叫顏如玉?!?/br> 陳琮想說什么,忍住了,顏如玉唾沫星子亂飛地說了這么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時間挺晚了,也該收拾收拾洗漱了,陳琮站起身,從包里拿出換洗衣物,順口問了句:“就因為有鐵子杠子這事,你們覺得因緣石寓意不好?” 顏如玉說:“不是?!?/br> 陳琮奇怪:“那是?” “是因為這塊石頭上,被認為帶有詛咒?!?/br> 詛咒? 服了這個老六了,這么重要的點,他居然提都沒提,從產品介紹的角度來說,不該第一時間作為最大賣點強勢推出嗎? 不過陳琮也顧不上吐槽了,他趕緊坐回去:“什么詛咒?” 顏如玉說:“十三石匣嘛,十三塊鎮匣石,‘人石會’二十年一聚,每次,都會按順序請出鎮匣石來開場。你自己算,那就是260年輪一次。因緣石,截止目前,差不多輪過三次了。而每輪一次……” 他語氣略頓,再現了那種瘆人的幽幽語調:“石頭上,就會多一個人?!?/br> 說來也巧,語到末了,外頭有車過路,尖厲的喇叭聲突然揚起,尾音像針,扎得陳琮頭皮發麻。 “什么叫……多一個人?” 顏如玉斜乜了他一眼:“說你想象力貧瘠,你那表情還不樂意,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個人咯,杠子之后這幾百年,又疊了一個人上去,再疊了一個人上去,都是錯疊的,菜場買小雜魚你見過嗎,一根線拎起來,串起好幾個,因緣一線牽嘛,就是這么個牽法?!?/br> 陳琮腦子里像有蒼蠅亂嗡,前言不搭后語:“不是,我的意思是……那現實中,也失蹤了人、或者死了人嗎?” 顏如玉聳了聳肩:“這我怎么會知道?都幾百年前的事了,傳說嘛,聽個樂呵,認真你就輸了?!?/br> 繼而眉開眼笑:“陳兄,聊得開心,我再贈你個彩蛋。是我據此編的一首現代詩,老帶感了,得關燈才有氛圍感……” 陳琮還沒反應過來,顏如玉已經麻溜地爬起來,啪一聲撳滅了總控燈。 黑暗驟然降臨。 黑暗中,顏如玉清了清嗓子。 有極微弱的光線自窗外透入,漸漸的,黑暗有所稀釋,視線中,顏如玉是灰暗中更黑的那一團輪廓,狹長的眼睛里帶諱莫如深的泛亮笑意。 他說:“不要靠近這塊石頭/如果你身上有傷/傷口流血/不要靠近/連氣味都別讓它嗅到/因為/它喜歡人/喜歡帶著溫度的/血/rou/骨頭/除了冷冰冰的牙齒/和/糟亂的頭發?!?/br> 詩朗誦結束,短暫靜默。 陳琮毛骨悚然。 不是因為因緣石,也不是因為這首詩,是因為顏如玉這個人。 他明明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周身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慢慢浮出。 然而這吊詭的感覺下一秒就沒了,顏如玉“啪”一聲拍亮了燈,喜得跟坐不住的猴似的。 “有沒有,陳兄?有沒有那種氛圍感?配合我的聲音,有沒有那種突然間全身潮冷的感覺?所以我堅持關燈,打光很重要!陳兄,咱們交情就到這,明天你走,我就不送了啊?!?/br> *** 臥談結束。 顏如玉很快就睡著了,陳琮卻輾轉反側,怎么都闔不上眼。 故事本身并不可怕,現代人,誰沒經受過恐怖小說和驚悚電影的洗禮呢,關鍵是言盡處意無窮的那種余味:每輪一次,石頭上就會多一個人。那這一次呢? 睡前是真不能想事,越琢磨越亢奮,想摒開雜念好好睡覺,數了好幾輪羊都無濟于事,陳琮翻了半宿,無奈地起身穿衣:他記得一樓有煙酒零售店,想去買瓶酒助眠。 下到一樓,零售店已經關門了,好在靠近消防樓梯的那頭有自助售賣機,陳琮買了瓶罐裝啤酒,就近走樓梯上樓。 夜深人靜,樓梯里就更靜了,陳琮拾級而上,突然覺得冷清又沒勁。 他在樓梯上坐下,拉開啤酒拉環,猛灌了一大口。 被退貨了,阿喀察這地方多待也沒意思,盡早返程吧。還有,明天跟黑山見面,應該就能知道爺爺陳天海的情況了。 陳天海還活著是最好的,但如果死了,他好像也早有心理準備。 只是這么一來,他在世上,就只剩下父親陳孝這個親人了。幾年前,他也找過母親,沒別的意思,就想見一見。但母親不肯見他,托人帶話說,已經有新的家庭和子女,生活很幸福,不希望被打擾。 陳琮自嘲地笑笑,把剩下的半罐啤酒一飲而盡。 其實他最怵的一種情形是:陳天海還活著,卻不愿見他,然后給他帶話說,新老伴知冷知熱,新孫子也怪疼人的,各過各的吧,別來打擾了。 那樣,他會覺得特別冷清、特別沒勁。 喝得猛了,酒勁一直往頭上沖,有點暈,陳琮闔上眼睛,靠著扶手迷糊了會,再次睜眼時,脊背一凜。 整個樓梯間,充斥著熟悉的油黃色,比之前更加黏膩厚重,而且,明明不在火車上,視野卻依然晃漾,仿佛偌大的金鵬之家只是個玩具屋,正被人捏在手中晃擺。 又做噩夢、又魘住了?晃漾的油黃色到底是什么鬼?都說噩夢是ptsd的夜間反應,他這輩子也沒什么心結和痛苦經歷啊,難道這創傷來自早已記憶模糊的童年?這趟來阿喀察,無意中觸發了? 他童年干什么了,掉過糞坑嗎? 陳琮試著挪動身體,驟然間,渾身汗毛直豎。 確實是魘住了,連小手指都挪不了分毫,但身側、幾乎緊挨著他的地方,有看不見的東西在竄動。 冰涼、溜滑,蹭著他的臉,嗖得直竄而上,幾乎帶出了輕微的風聲,他甚至覺得自己看到空氣被攪動,極短暫地給這東西塑出了透明的、水痕一樣的形。 是蛇,大蛇,能咬住成人的脖頸、將人摜倒的那種大蛇。 陳琮被蹭過的半邊身子像是凍成了冰,人是不能動,但上下牙關得得打顫的聲音幾乎一路延入顱骨。 再然后,鼻端嗅到奇異的味道,像酥油混著塵土,夾帶冷硬的巖石氣息,又隱有龍涎的甜香。與此同時,樓梯上響起“蹬蹬”的腳步聲,幽暗的燈光將拉長的漸進人影掠了過來。 可算是有人上來了,陳琮松了口氣:希望這人能把他叫醒、把他從這個要命的夢里給撈出來。 這人像是從黏膩的油黃色外擠進來的,開始只是一道細長的黑影,而后漸漸清晰。 是個身材苗條的女人,長發,雖然打卷,但不像燙發,更像長時間編扎后,散開時,發上帶自然的卷痕。 她穿略寬松的黑色毛衣和窄腿牛仔褲,腳上蹬了雙中跟及踝的煙管靴。 但奇怪的是,她的臉上反光,腰側突兀地隆起一小塊,似乎系了條細長的飄紗。 她一步一步跨上臺階。 陳琮終于看清楚了。 臉上反光,是因為她戴著面具。 面具不大,只眼鼻處開孔,材質像鏡子,陳琮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材質的面具,因為鏡面起伏,上頭的鏡像扭曲拉升、光影流動不定,讓人很難注意到,其間還隱藏著一雙眼睛。 腰側的隆起是掛了個銀質的鏤空香熏球,看不清雕花的樣式,不過其上幾處有鏨金,很精致,多半是老古董件。白色香霧堆雪般從鏤空紋樣中不斷溢出,散得極遠極細——原來他之前聞到的,是香薰發出的味道,而所謂的飄紗,只不過是香霧一路迤邐蔓延。 她走過陳琮身邊,似乎奇怪這兒怎么躺了個人,又懶得彎腰:于是鞋尖抬起,抵住陳琮的下巴,把他的臉往自己這側帶了一下,又漫不經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