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赴新
新加坡午后的陽光比香港狠辣,白晃晃的光線刺得人睜不開眼。沉時安提著行李箱走過入境大廳,一眼就看到出口處有個黑衣男人舉著塊寫著“Shum Sze On”的白牌子。 他站住,愣了半秒,才走過去。 對方自我介紹是管家,姓林,說是沉先生安排他來的。 “車在外頭?!惫芗椅⑽澭?。 沉時安沒說話,拖著行李走向車子。上車那一刻,他聞到皮革座椅帶著淡淡香料味——很新,很干凈,像是給貴客準備的。 他知道自己該感謝。 可惜他的感激之心早已被啃空,只覺得諷刺。 他不過是個被送出境的私生子,卻住進了一棟設有花園泳池、傭人配齊的別墅。 那不是為他準備的,是為“姓沉的孩子”準備的。 他的房間在二樓,朝南,天花板高,書桌上甚至擺了寫有他英文名的文件夾。他走進去,什么都沒說,放下行李,盯著那張鋪得整整齊齊的床看了許久,忽然覺得有些困。 他在這間房間里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 開學那天,天剛亮就下了一場暴雨,校園的紅磚在水氣中泛出溫吞的光。 沉時安穿著校服,扣子扣得規規矩矩,走進這所國際學校的大門。 他用英文自我介紹,語音標準得挑不出錯,一下子吸引了幾個女生注意。他一笑,那點香港口音的尾音就成了點綴。 他看起來就是“那種人”——皮膚白,五官深,制服穿得像訂制,眉眼又冷,笑起來時疏淡有禮。 這種人永遠不缺人喜歡。 有人試著接近他,找他借功課,遞水,約他午餐。他都禮貌回應,但永遠沒第二次。 他對誰都客氣,誰都沒走近一步。 成績很好,每次考試都拿前幾,老師記住了他,叫他坐前排。他照做,卻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不肯給同桌。 林浩當年就是這樣活的吧。 他試著模仿那種生活,甚至故意走過校門口曬太陽的長廊,知道有人會盯著他看。他背著書包穿過籃球場時,身后總有腳步聲放慢,呼吸聲靠近。 他不是要融入這個世界,他只是想在掌控感中獲得喘息。 第二個周日,他坐在書房看著窗外的暴雨,管家敲門,說是大小姐的電話。 他接過,沒出聲。 “喂,是我?!笔煜さ穆曇袈湎聛?,柔軟溫和,“沉紀雯?!?/br> 他說:“嗯?!?/br> 電話那頭頓了下,又問:“你在那邊……還好嗎?” 他看著窗外一排雨滴從屋檐落下,“挺好。司機,管家,傭人都有,房子很大,像醫院?!?/br> “……對不起?!?/br> 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不像歉意,更像是某種無法言明的溫柔。 “最終還是沒能保住你?!彼吐曊f。 他忽然笑了一下。 “你不用道歉,”他說,“我不是你的責任?!?/br> 他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 可手指卻在手機邊緣緩慢摩挲著,骨節收緊,指甲扣得殼發出細小聲響。他低著頭,讓笑意蓋住了真實。 “爸爸也不是拋棄你,”她說,“只是為了避開沖突……你還是我們沉家的人,還是姓沉?!?/br> 電話那頭的她在小心翼翼地安撫,用力保住他在沉家的一點身份。 沉時安靠在沙發里,半闔著眼。 “哦,”他說,“那我以后就靠這個身份,混出點樣子?!?/br> 語氣里沒有喜怒,甚至帶著點懶散,像是笑。 她那頭似乎是微笑了一下,“你會的?!?/br> 他說:“你給我打電話,是不是說明以后我們還能常聯系?” “當然?!彼p聲說。 “那太好了?!?/br> 他望著窗外的雨,心里卻早就翻過了一頁。 她說了“你還是爸爸的孩子”,也就是說,她自己也愿意相信他還是“沉家”的。 那就好。 那就讓她繼續這樣相信,讓她成為自己站回去,奪取一切的臺階。 電話掛斷后,他坐了很久才起身。 那天下午,他重新打開了書桌抽屜,把幾份學校社團的招募通知拿出來,一張張仔細看。 接下來的日子,他在學校里變得更忙。 學生會的學長來找他談話,英文辯論隊邀請他試訓,有老師建議他考慮申請美國大學的預備課程。 他說好,都好。 他知道自己外表完美,知道自己一舉一動都能吸引別人。 別人喜歡他沒關系,他不喜歡任何人。 那樣他就不會再失去。 沉時安的名字很快在學校傳開。 成績好,長相好,身上帶著一點讓人捉摸不透的疏離感。 他不太搭理人,但又永遠有禮,抽身得干凈利落。別人送來的巧克力、筆記本、生日邀請卡,當晚便會出現在房間垃圾桶里,處理得毫無痕跡。 他在演一個頂尖的、無懈可擊的沉家少爺。 沉兆洪來的那天,是十二月中的某個周一。 他是來出差的,正趕上學校開家長會。 他出現在報告廳后排,穿著普通的休閑服,沉默地聽老師講述教學安排。 老師點名表揚了幾位學生,其中就有沉時安:“非常出色的語言表達能力,邏輯極強……安靜但專注,像個冷靜的研究者?!?/br> 沉兆洪側頭,看著講臺上的照片演示和黑板上的成績排名。 從九龍城寨到洪興會的地下賬目,到現在私校的頂尖學生,這孩子都做得出色。 這種穩準狠的心性,不是天生的天才就是走過血路的人。 家長會后他沒有多話,只說:“晚上有個飯局,一起去吧?!?/br> 餐廳是殖民地風格的中餐館,木格窗,桌上點著蠟燭。席上是位東南亞做海產出口的客戶,還有幾位新加坡當地商人。 沉時安照舊不多話,恰到好處地笑,遞酒、夾菜、聽人說笑時眼神不動聲色,但一開口就恰到好處地接住對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少將。 服務員上了一道菜,名叫“娘惹叻沙燴墨魚”,顏色柔白,看似溫和,實際上辣得很。 沉兆洪吃了一口,頓了一下,微微皺眉,但仍淡定咽下。 有人問:“怎么了,沉總?不合口味?” 他笑笑:“沒事,長了個潰瘍,熱氣罷了,回去喝點涼茶就好了?!?/br> “多久了?”對方客氣問。 “幾周了吧?!彼辉谝獾卣f,“好幾年了,好了又犯,估計年紀上來了?!?/br> 對方忙擺手客套說哪里的事。 飯局結束前,沉兆洪轉頭看了沉時安一眼,意味不明:“吃得還慣嗎?” “挺好?!背習r安拿餐巾擦了下手。 幾日后,他要離開新加坡前,把一張文件放到沉時安書桌上,是兩家登記在本地的貿易公司,股權清晰,賬面干凈。 他只說了一句:“你看看,哪家你想管就管著,練練手?!?/br> 沉時安翻著紙頁,沒抬頭,語氣輕描淡寫:“不是讓我只專心讀書?” “試試看?!背琳缀檎Z氣平淡,“別太大動作,做出點成績就行。錢、人手都配給你?!?/br> 他點點頭,“好?!?/br> 那一夜他沒急著睡,坐在書房窗邊,看著花園外燈光慢慢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