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生長
沉時安最近睡覺總是不安穩。 不是夢多,是疼。 像有人拽住了腿骨兩端,想把從膝蓋往下拔,又不肯一次拉斷,只一毫米、一毫米地扯。 骨頭先是發熱,像泡在溫水里,沒多久就漲起來,連著肌rou一塊兒繃疼。 最明顯的是小腿后側。 一動就抽筋,像是肌腱自己在叫疼,大腿的皮膚上已經被扯開好幾道發白的裂紋。 夜里翻個身,他就被那股細細密密的酸楚驚醒,只能睜著眼發呆,等那種疼過去。 他已經從“陳安”變成“沉時安”快半年了。 這段時間,他第一次不必為活著焦頭爛額。 三餐穩定、睡眠規律,營養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都要好。 他的身體像是忽然被解開了束縛,開始猛烈生長,仿佛要把過去的虧欠一口氣補回來。 體重上去了,手臂也逐漸有了肌rou。聲音也變得低啞,一開口就是沙啞的公鴨嗓。 所幸他本就話少,至今還沒人察覺。 身高是最先顯現的變化。 他穿著入學時才配的校服,褲腳一天天變短,露出的襪子越來越多。 他不動聲色地一格一格松著皮帶,想讓褲腰低一點,把褲腳往下拉,但再松下去,褲子就要掉了。 他心里清楚,遲早得去換新的。 但眼下有更迫切的難題。 他老是餓。 那種胃里空得發冷、腦子都嗡嗡作響的餓。 像是身體每長高一毫米,就要吞掉一頓飯的熱量。 沉紀雯定的餐分量是按兩人標準算的。 一開始夠他吃,甚至偶爾吃得有點撐。但最近不行了。他下午還沒放學,肚子就餓得開始叫。 晚上更難熬,一頓飯下肚沒撐多久,就又覺得餓了。 他試過忍,可總是睡一半就被餓醒。 這種饑餓的感覺讓他恍惚。 似乎自己又回到了九龍城寨。 那些燈光昏暗、充滿霉味的日子里,靠著白菜剩飯過活。 他知道那只是身體的記憶,但還是覺得有些難堪。 特別是面對沉紀雯。他不好意思跟她提,自己悄悄在附近超市買了幾袋打折面包,晚上餓了就吃點。 今晚他尤其餓,不知不覺就把一整袋面包吃完了。 喉嚨被干得卡住,他躡手躡腳地下床,打開冰箱拿了瓶水,一口口灌下去才咽了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中午放了學回家,沉時安和往常一樣回房間學習,直到傍晚,門被輕輕敲響。 他馬上放下書打開門。 “今晚二叔請去鏞記吃飯,我讓酒店那邊不用送餐了?!彼龘P了揚下巴,“走吧?!?/br> 沉時安頓了一下,有些猶豫。 他并不熱衷與沉家人接觸,但也沒表示出來,只點了點頭:“好?!?/br> 他換了身衣服,穿了那條城寨撿的舊運動褲。 褲子又寬又長,原本是偏大的,但很舒服,就一直帶著,現在倒也合身。 飯店離得不遠,他們走了二十分鐘就到。 中環傍晚的風帶著微微的潮氣,天光還亮,街邊行人匆匆,偶爾有出租車從身邊掠過。 走在斑馬線前,沉紀雯忽然側過頭看了他一眼,語氣里帶著些驚訝:“你最近是不是長高了點?” 原本是比她矮大半個頭的,現在仔細一留意,感覺快和她差不多高了。 沉時安抿了抿唇,耳尖有些發燙。他下意識地低下頭,聲音有些低沉:“嗯?!?/br> “聲音也好像低了些?!彼龥]看他,自言自語地說著,繼續往前走。 進了包廂,沉兆華一家已經到了。 “二叔,二叔母?!背良o雯落落大方地開口。 “堂姐!你坐我這邊!”沉樂琪一看到她就興奮地招手,一把推開坐在她左邊的沉時杰。 她動作有些大,手不小心蹭到一點茶水。 旁邊的沉時明皺著眉頭扯過她的手幫她擦拭。 沉時杰被推得踉蹌一下,瞪了她一眼,但還是乖乖起身讓位:“堂姐?!?/br> 沉紀雯笑著走過去,身后的人才慢半拍地顯出身影。 沉時安略微垂著眼,視線避開所有人的直視:“二叔,二叔母好?!币哺搅顺良o雯旁邊。 沉樂琪頓時不太樂意,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但也沒開口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 沉時安沒理她,自顧自低頭拿起熱水壺,給沉紀雯和自己燙碗。 王美琳抬眼看了一眼沉時安,又笑著看向沉紀雯,語氣不動聲色:“哎呀,紀雯你這孩子就是心軟,去哪兒都不忘帶著人,真是有你mama的風范?!?/br> 沉紀雯臉上的笑意沒有半分變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都是一家人,沒什么不方便的?!?/br> “好餓啊——”沉時杰忽然長嘆一聲,用筷子敲了敲碟子。 “你大伯很快到了?!?/br> 沉兆華睨了他一眼,沉時杰立刻坐直了身子。 這時,包廂門被推開。 “沒讓你們久等吧?!背琳缀樽吡诉M來,穿著普通的休閑裝,眼神一如既往地沉著,看不出情緒起伏。 “大伯?!比齻€孩子異口同聲,整齊地起身問候。 “沒有,剛開不久?!背琳兹A也起身迎了過去,將他請到旁邊的位置落座,同時朝服務員揮手示意開始上菜。 “爸爸?!背良o雯朝他點頭,神色親昵。 沉時安微微一頓,隨后低聲道:“爸?!?/br> 菜很快上齊,擺了滿滿一桌,沉兆華說:“來個人頭飯?!北阏泻舸蠹移鹂?。 “這家燒鵝很有名的,特別好吃?!背良o雯見沉時安只顧著埋頭吃白飯,輕聲開口。 “…好?!背習r安應了一聲,伸手夾了一塊燒鵝。 確實很好吃,皮脆rou嫩,酸梅醬中和了油脂,讓他忍不住夾了第二塊。 “再來一碗白飯!”沉時杰對一直侯在包廂里的服務員說。 沉紀雯目光掃了一眼沉時杰,看到他已經吃了兩碗飯,忍不住輕輕扭頭問沉樂琪:“時杰最近都這么能吃嗎?” 沉樂琪看著弟弟翻了個白眼:“是啊,發育的男孩,看到他吃我都飽了?!?/br> 沉紀雯一頓,看向一旁的沉時安。 他碗里的米飯早空了,但卻沒有像時杰一樣叫加飯,依舊安靜地夾著一些桌上沒什么人動的菜吃。 這時,服務員正好端著沉時杰的第三碗飯進來,沉紀雯輕聲叫住她:“這里也再加一碗?!?/br> 沉時安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夾菜的動作逐漸收緊,他低垂的眼睛微微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沉紀雯看著他,聲音柔和:“吃不飽要說,知道嗎?” 沉時安沉默了幾秒,眼神微動,最終輕輕點了點頭。 新的米飯很快端上來,他埋頭吃著,耳邊是熱熱鬧鬧的說話聲,混雜著筷子碰碟的清脆響動。 沉兆洪兄弟正在討論新開的會所的裝修細節,材料預算、人手安排,沉紀雯微笑著聽沉樂琪聊著最近在《Myojo》雜志上看到的日本男團。 “SMAP那個中居正廣,還是蠻好笑的?!背翗风魑孀煨Γ骸拔蚁矚g木村那個,長得帥死了?!?/br> 他們聊得熱鬧,沒人注意沉時安又把碗吃空了。 他低頭看了看空碗,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輕輕招手,朝服務員低聲道:“能不能再來一碗?” 服務員禮貌地應了聲“好的”,轉身朝后廚走去。 這一頓飯,沉時杰吃了五碗,他吃了六碗,沉時明也加了幾次飯。 到最后,菜都被他們掃光了。 沉兆華看了一眼桌面,笑著招呼服務員:“再加兩個菜,年輕人長身體?!?/br> 飯后,兩人并肩往回走,沉時安感到胃里暖暖的,像是身體的空洞終于被填滿了。 翌日一早,沉時安準點起床,開門去接早餐。 不過今天的分量似乎比以往多了一點。 點心蒸籠比平時多了一籠,粥也換成了大號的瓷壺裝。 沉紀雯也起了,披著一件寬松的家居衫走出房間,朝他笑了笑:“我讓酒店改成四人份的了。以后你要洗的碗可就多了?!?/br> 她語氣輕松,帶著一點調侃。 沉時安原本有些緊繃的神經頓時緩了下來。 他有些羞赧地抿唇,“其實我有點白飯和湯汁就夠了?!?/br> 他知道這家酒店的餐飲并不便宜。 她的錢完全可以花在更輕松的事情上——買衣服、看電影、或是約朋友去喝下午茶。 他其實自己也有積蓄,但他沒開口要求自己付錢,這只會讓她不高興。 “湯汁怎么夠蛋白質?”沉紀雯坐下,夾了個蝦餃,咬了一口,含糊地說,“你要是以后長不到一米八五,不就得怪我嘍?!?/br> 沉時安正低頭盛粥。 聽到這句,他停了動作,抬起頭看她一眼,眼神有些認真地說:“永遠不會怪你?!?/br> 沉紀雯被他的認真逗笑,沒再說什么。 餐桌上蒸汽氤氳,窗外的光慢慢亮起來,照得他眼睫下的陰影都溫和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