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假期
復活節假期前最后一天,學校像放松了筋骨的鋼筋結構,連走廊回音都比平日松軟。 放學后,他們照常一起走路回家。 “放假十天?!彼S口說,“你打算做什么?” “看書?!彼?,“去社里補點賬,謝強那邊要交一批貨,賬還沒對完?!?/br> 沉紀雯斜看他一眼。 少年神情平靜,背挺得直,像個小大人,語氣不急不緩,句句在正題上。 那一瞬間,她有點說不出話來。 這個孩子,實在太懂事了。 他沒有撒嬌,沒有抱怨,沒有對假期抱任何輕松的幻想,只是提起賬、提起貨,提起一個少年本不該承擔的重量。 他習慣得讓人心里發緊。 被樂琪她們欺負了也不哭不鬧,像是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不會無緣無故給他什么好處,所以從不多求半分。 自己之前對他,其實更多是出于責任感與一絲愧疚。他姓沉,是父親留下的債。 她不知道他以前的生活是怎樣的,但從他營養不良的體型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中可以大概窺探到一點。 她第一次生出一種發自內心的情緒。 她想帶他去玩,想看他放下那些不屬于他的事,哪怕一天也好。 想讓他像個普通孩子那樣,吃點甜的,曬曬太陽,在海邊吵著要多走一會兒路。 這不是責任,是一種承認——她真的把他當弟弟了。 她嘴角一勾:“別活得這么像大人,明天跟我走吧,帶你去放個假?!?/br> 沉時安一時說不出拒絕的話,只是頓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他們第二天去了新界。 車一路從太平山駛出市區,公路兩側都是低矮的廠房,遠些的地方是無人耕種的荒田。車窗半落,風帶著草氣和鐵銹味吹進來。沉時安靠在車門邊,看著窗外那些變形的樹影和掠過的廢棄倉庫。 最后停在一幢看上去廢棄的三層樓前,鐵門內院積了不少雜物。 看門的是個穿背心的男人,曬得極黑,正蹲著抽煙。見到沉紀雯,立刻笑著招手:“大小姐,好久沒來了?!?/br> “帶個弟弟來玩?!?/br> “啊——”男人眼神往沉時安身上掃,眼神從他腳掃到頭頂,打量藏在客氣笑容底下,“來練練?今早剛有人打過,槍還熱著呢?!?/br> 樓上隔出一小塊射擊房,用厚木板和沙包圍成,光線昏暗,空氣混著油漬和陳年火藥味。墻上釘著幾個破靶紙,有幾個彈孔邊緣還燒著黑。 她從木箱里挑了一把Samp;W M10左輪手槍,那是六發的老款點38特種彈,幾十年前英國警察用過,后來很多留在地下市場。槍身發暗,保養得不算好,但還能用。 “第一次就用這個?!彼f過去。 他接過時,感到一股比想象中重的冷硬。金屬的重量從掌心墜下來,像抓著一塊密實的鐵。 她走過來,站在他身后,拉住他持槍的手腕,往下一壓:“別抬那么高?!?/br> “腿張開點,右腳后撤半步,身體重心放前,不然后坐力一震你人就要摔回去?!?/br> 他依言調整姿勢,眼前的靶紙被拉到五米外。 她側身看了看,點頭:“可以。上膛?!?/br> 他略顯生硬地打開彈巢,照著她示范的樣子推進子彈。 每一枚推進去的瞬間都帶著細微的“咔噠”聲,在封閉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記住,這不是在電影里拿來耍帥的東西?!彼徊酵说絺群蠓?。 “手不要抖,拉扳機的時候別閉眼?!?/br> 他點頭,戴上耳罩,抬槍瞄準。 呼吸慢了下來,世界變得極靜。只有他手中的金屬和前方的靶紙。 第一發扣下時,突如其來的轟鳴像一記爆竹炸在耳邊,槍口抬起的瞬間,力道猛得讓他下意識退了一小步。 右肩一震,掌心發麻。 他沒出聲,也沒有馬上放下手,只愣了一秒,把抬高的槍慢慢壓回原位,像要確認剛才那一下是真的。 他的眼睫在微微顫,呼吸重新變得重了些。 他摘下耳罩:“后坐力比想象的大?!?/br> “人人第一次都這樣?!彼呓窗屑?,輕笑一聲,“你還不錯,至少沒打到隔壁?!?/br> 他偏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再來?!彼f。 第二發他明顯更穩了些。手腕微調,身體前傾,子彈打在靶心外一圈。第三發,幾乎正中紅心。 “你比我學得快。我剛開始打的時候,前五槍都不知道自己在瞄哪兒?!彼χf。 沉時安耳尖微微發紅,低頭笑了笑沒說話。 他們在那兒練了一整個下午,沒人催,也沒人來打擾。指節被火藥熏黑,手心發熱。 直到把槍重新鎖回木柜,他才深吸一口氣,指尖輕輕動了一下。 出門時天還沒黑,天邊掛著一線紫紅的光。沉紀雯伸個懶腰:“走吧,晚上吃燒鵝?!?/br> 沉時安跟著她走出去,腳步慢半拍。 他沒說累,也沒說興奮,神色不動地趕了兩步走到她身側,腳步控制在同一個頻率。 他覺得這一天過得像夢。 他沒有規劃,也沒有準備,只是她說“走”,他就跟上了。 假期第四天,他們出海。 “你以前釣過魚?”沉兆洪穿著一身深灰的休閑服,風鏡掛在領口,從后視鏡看了眼沉時安問道。 沉時安搖頭:“沒有?!?/br> 海面像被打碎的鏡子,陽光在波浪間跳躍。 風裹挾著鹽粒黏在皮膚上,沉時安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嘗到淡淡的咸澀。 小型游艇??吭诖a頭,是沉兆洪的私人船。甲板干凈,有專人打理,看得出常有人來。 “這時候黑立最多?!背琳缀榇髦R站在船頭,“今天給你上個課?!?/br> 船開出港口,浪慢慢起伏。 沉紀雯在船尾曬太陽,拿本雜志遮臉。 “子線要比主線細兩號?!背琳缀槟笾该鞯尼灳€在光線下轉動,“這樣斷了只會損失鉤子?!?/br> 他在甲板中央蹲下,教沉時安綁線、調漂,怎么看水色、辨魚信。他一邊教,一邊緩慢地說著話。 “釣魚和做人是一樣的?!彼f,“你要知道什么時候該收,什么時候放,不能硬來?!?/br> “魚急了會掙斷線,人急了會翻船?!?/br> 沉時安一邊聽,一邊認真cao作。 他反應快,也肯用心,不到半小時就能穩穩地把鉤拋到指定的位置。陽光曬得他脖子發熱,掌心都是汗。 日頭偏西時,他釣到一條大的,足足用了十分鐘才拉上來,胳膊被魚掙得發酸。 魚被拖出水面時閃著灰黑色的光,像一塊濕滑的石頭,在空中掙扎了一秒才重重摔進甲板桶里。 沉兆洪看了一眼,點頭道:“有得教?!?/br> 晚餐是用船上的便攜燃氣灶做的豆腐魚湯。 沉紀雯皮膚曬得紅紅的,鼻尖上浮著細小的汗珠,脖子上黏了幾縷頭發。 她走過來嘗了一口,笑著說:“還不錯嘛?!?/br> 沉時安沒接話,只低頭慢慢喝湯。 湯有點燙,他舌頭碰到一點,動作頓了頓,輕輕抿了一口,然后才吞下去。 其他日子,他們沒有安排具體活動。 只是隨便走走,看展、逛街、吃飯,看起來就是一對普通姐弟。有一次等電梯時,沉紀雯在鏡子前綁頭發,他站在她身側,兩人影子貼在一起。 她頭發一甩,發尾掃過他臉側。他沒躲,只是眼神輕輕動了一下。 “你以后想學什么?”她問。 “沒想好?!彼f,“總得先看我能活到幾歲?!?/br> 她被逗笑,眼尾彎彎的。 假期最后一天,他們回到中環的房子里。 早餐時間早已過去,她的房門仍舊緊閉。沉時安將她那份重新蓋好,把廚房收拾干凈后回房看書。 日頭漸漸升高,陽光沿著窗臺線爬進屋子,卻始終沒聽見她起床的動靜。 他猶豫了一下,放下書,走到她房門前,抬手輕輕敲了兩下。 沒有回應。 他又敲了幾下,這次力道稍重些。 門“咔噠”一聲開了。 沉紀雯穿著真絲睡衣,頭發亂得像剛從枕頭里掙脫出來,眼神迷離,眉頭緊皺,聲音也帶著明顯沒醒透的沙啞和不耐:“干嘛?!” 一副十足的起床氣。 沉時安微怔,低聲解釋:“……不是想打擾你睡覺。只是……快十一點了,我有點擔心?!?/br> 她愣了快一會兒,像還沒完全理解他的話,反應慢了半拍才轉頭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嘟囔一句:“我把鬧鐘按掉了?!?/br> 她抬起手,胡亂撓了兩下頭發,動作慢騰騰的,過了幾秒才懊惱地說:“……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兇你?!?/br> 他說沒關系。 其實確實沒關系。他也沒真的介意。 她看上去還沒完全清醒。 靠在門邊,眉眼里帶著點剛醒的倦意和懶散,睡衣的領口垂著,露出一點皮膚的光澤,整個人還帶著一點溫熱的、從夢境里帶出來的氣息。 他看著她,心里生出一點幾乎說不清的情緒。 那種他原以為只屬于沉樂琪的、驕縱刁蠻的小姐脾氣,原來她也會有,只是不在人前露出來。 而這一面,只有他見到了。 他沒有表露什么,只是眼神微微動了一下,然后低聲說:“我去幫你熱早餐?!?/br> 轉身的時候,嘴角似乎輕輕動了一下。 那動作短得幾乎稱不上是笑,只有一瞬間被壓下去的、控制得很好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