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發
“今日的課,便到此為止?!?/br> 卡斯帕指腹按上微微酸脹的眉心,目光掃過下首——瑟恩的meimei,以及侍女遺孤那一雙雙渴望知識的眼睛。 幾個小腦袋在簡陋木桌前挺得筆直,像幾株在疾風中勉力維持姿態的幼苗。 連日“傳道授業”,饒是他,眉宇間也籠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倦色。 伊莉絲……當真是給他派了樁“好差事”。 誰能料想,他這位“近侍大人”,除卻打理那位殿下的衣食住行、護衛周全,如今竟還淪落至教一群黃口小兒識文斷字? “狗拿耗子”的荒謬感油然而生,他心底無聲嗤笑。 說來諷刺,他幼年何曾受過這般“正經”教化? 那是卡森那般“正統”才配享有的特權。在老皇帝眼中,私生子不過是王室豢養的利刃,除卻磨礪殺伐之術,其余皆是微末。 拿起刀,便要懂得如何最快地割開喉管,日復一日,直至那guntang的猩紅濺上眼簾亦能面不改色——殺戮,早已刻入骨髓,成了本能。 故此,當他執起粗糙的粉筆,在斑駁木板上劃下一個個方正字符時,一種近乎酸澀的嫉妒,竟如毒藤般悄然滋生。 若當年……他也有機會觸碰這尋常的溫暖,人生軌跡,是否截然不同? 長睫低垂,瞬間斂去眸底翻涌的晦暗雜緒。 沒有如果。 粗糙的粉筆在指間捻過,留下細微的粉末。他對自己低語——因為此刻,他已有伊莉絲。 足矣。 唇角牽起一絲微弱的弧度。 視線拂過攤開的紙頁,上面爬滿了孩子們稚嫩卻異常認真的字跡,書本空白處擠著歪歪扭扭的筆記。 一絲奇異的、近乎溫熱的暖流,悄然熨過心田,那是……某種荒誕的成就感? “伊莉絲jiejie今日怎么沒來?”稚嫩的嗓音打破了寂靜。 “她倒是想來,”卡斯帕唇角微揚,笑意卻未達眼底,“奈何最近幾天在外走動過勤,不知被哪位‘執禮大臣’參了一本,只好暫且收斂些,安安分分做幾日‘淑女’了?!?/br> “那執禮大臣好壞!”瑟恩的meimei猛地攥緊小拳頭,圓瞪的雙眼里迸射出與她兄長如出一轍的耿直怒火,“不能揍他一頓嗎?” “恐怕不行哦,”男人失笑搖頭,眼底卻掠過一絲冷意,“隨意動手,非君子所為。不過……”他話音一轉,帶著幾分誘惑的意味,“若有人膽敢欺辱你們,自當另論。尋個機會,我來教你們如何挑準他身上最痛的幾處下手,省力,又……解氣?!?/br> “那……”侍女的幼弟怯生生舉起小手,聲音細若蚊蚋,“你不能偷偷把伊莉絲jiejie帶出來嗎?” “離開那座城堡啊,”卡斯帕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聲音低沉下去,“可不只是翻越一道磚石壘砌的高墻那般簡單。這些道理,你們如今或許還不太懂,待年歲漸長,自然會明白?!?/br> 話音未落,窗外檐角上方傳來一聲極細微的、瓦片松動的輕響。 卡斯帕眸色驟冷,面上卻不動聲色,信手將粉筆擱置一旁,慢條斯理拍去指間沾染的粉塵: “時辰不早,今日便老實待在屋里。晚些,我會帶幾位可靠的叔叔過來守著,無需驚惶?!?/br> 他刻意加重了“可靠”二字。 “又有壞人要來抓我們嗎?”侍女的幼妹猛地撲進兄長懷里,小臉煞白,聲音帶著哭腔的顫抖,“哥哥…我不要再去‘夜鶯巷’了…那里好黑…好可怕…” “不怕,”男孩強作鎮定,手臂卻微微發顫,緊緊摟住meimei單薄的肩膀,笨拙地拍撫,“mama和jiejie在月亮上看著我們呢!還有哥哥在!哥哥保護你!”他挺起瘦弱的胸膛。 “可…可上次壞人沖進來,你明明嚇得……”女孩含著淚抽噎著,話未說完。 “那是…那是因為我水喝多了!”男孩瞬間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辯解。 卡斯帕眼底掠過一絲暗芒,不再耽擱,身形如鬼魅般悄無聲息滑出門外。 “滾出來?!?/br> 行至一處僻靜巷尾,他驟然停步,聲音淬著寒冰,頭也不回,“藏頭露尾的身法拙劣至此,看來你們的主子也知此行有去無回,連買命的錢都吝嗇?” 話音未落,身后勁風驟起! 一柄淬著幽藍暗光的短刃撕裂空氣,狠辣無比地直劈他的后心! 卡斯帕身形如風中折柳,倏然矮身旋避,動作快得只余殘影。 反手間,腰間佩劍的烏木劍鞘已如毒蛇出洞,“嗚”地一聲破風抽出,挾著千鈞之力精準無比地砸在偷襲者脆弱的頸側。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炸響。 偷襲者身軀劇震,眼中生機瞬間湮滅,如同一灘爛泥般轟然委地。 劍鞘借力拋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 卡斯帕手腕輕巧一翻,穩穩接住。 足尖點地,腰身擰轉,劍鞘順勢橫掃,雪亮劍刃在甩動間滑出恰到好處的一截寒芒,如一柄死神的鐮刀,收割而下,冰冷地抵住了另一側正欲暴起的偷襲之人的咽喉! guntang的鮮血爭先恐后地從那細小卻幾欲致命的傷口中噴涌而出。 幾縷因動作而散落的銀發,在血腥氣中劃過優美的軌跡,悄然垂落在卡斯帕肩頭。 他那雙猩紅的眼眸因沾染了熟悉的鐵銹氣息,竟閃爍起一絲貪婪的、妖異的興奮光芒。 視線相交的剎那,面罩下傳來一聲清晰的、恐懼至極的吞咽聲。 “哐當!” 長劍自那人僵直的手中滑脫,跌落塵埃。 殺意未消。 男人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腦中閃過無數破碎的慘叫與血色畫面。 手腕微動,冰冷的劍鋒便要無情地切入那溫熱的頸項—— “咻——!”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刺耳的破空厲嘯自身后襲來! 一條銀亮的“毒蛇”自暗影中暴射而出,精準無比地纏住了從卡斯帕背后死角刺來的第叁柄利刃! 偷襲者瞳孔驟縮。 未及反應,銀鞭那頭陡然發力,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傳來,他手中長劍瞬間被絞飛脫手,化作一道寒光釘入遠處土墻! 緊接著,一股剛猛無俷的力道狠狠撞上他肋下! “呃??!” 劇痛席卷全身,他甚至來不及看清來人,整個人便如同破麻袋般被一記凌厲的側踢狠狠踹飛,重重砸在斑駁的磚墻上,筋骨寸斷。 “卡斯帕!你沒事吧?!” 伊莉絲手腕一抖收回長鞭,身影如風般掠至他身側,金棕色的眼眸里盛滿焦灼,上下掃視著他。 她的聲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卡斯帕身形猛地一僵,仿佛從一場血色夢魘中被強行拽回。 眼底那絲妖異的紅光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驚悸后的蒼白。 他迅速收劍入鞘,動作帶著一絲僵硬,唇色淡得幾乎透明。 “我家伊莉絲……”他扯出一個虛弱的笑,試圖用慣常的戲謔掩飾,“進步神速,竟能護著我了?!?/br> “都什么時候了還貧嘴!”伊莉絲狠狠剜了他一眼,隨即目光如電,鎖定地上那個剛才被他劍鋒抵住咽喉、因劇痛和恐懼而篩糠般抖動的幸存者,聲音森寒, “說!誰派你們來的?!” 那幸存者卻猛地抬頭,定定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空洞絕望,帶著某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下一秒,他身體劇烈抽搐,深色的面罩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洇開一片迅速擴大的、不祥的濕痕。 濃得化不開的甜腥鐵銹味瞬間在狹窄的巷弄里彌漫開來。 伊莉絲心頭警鈴大作! 與此同時,卡斯帕已俯身探向墻角那具被踢飛的軀體頸側,指腹下脈搏沉寂。 他收回手,聲音沉如寒鐵: “沒氣了?!?/br> “怎么會……”伊莉絲看著地上迅速蔓延的暗紅,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一股冰冷的無力感攫住了她,“明明……只差一步!” “死士?!笨ㄋ古陵_幸存者緊咬的牙關,一股濃黑的污血涌出,他聲音冰冷地宣判,“舌頭齊根而斷。即便活著,也問不出半個字。但……”他眉峰緊鎖,掃過地上叁具尸體,眼神銳利如刀,“這些人身手稀松平常,背后之人似乎并非真要滅口這些孩子,倒更像是……” “調虎離山?!”伊莉絲腦中靈光炸現,臉色瞬間慘白,“糟了!高禮帽!” 話音未落,她已如離弦之箭,頭也不回地朝著高禮帽的住處狂奔而去! —— 驗尸間里,冰冷的氣息混著消毒藥水的味道,凝固如鐵。 微胖的尸體靜靜躺在慘白的石臺上,在這個月已經是第二具。 那頂標志性的高禮帽和隨身的零碎物件被取下,整齊卻冰冷地陳列在一旁。 當伊莉絲循著線索撞開那扇門時,看到的便是高禮帽癱倒在自家華貴地毯上的景象——中毒身亡,身體早已僵硬。 餐桌上,幾只吃了一半的櫻桃蜜糖撻散落著,晶瑩的糖漿與果醬凝固在精致的瓷盤邊緣。 暗紅色的、粘稠的血液,如同某種詭譎的抽象畫,從他身下無聲地洇開,緩慢地、貪婪地吞噬著昂貴的手工地毯,散發出甜膩與腥腐交織的死亡氣息,仿佛在低語著命運無常的冰冷箴言。 指節攥得咯咯作響,伊莉絲盯著眼前毫無生氣的尸體,胸腔里翻涌著滔天的不甘與怒火,幾乎要將她灼穿。 “這便是你窮追不舍,掘出的‘真相’?” 莫甘娜枯瘦的手指在冰涼的象牙扇骨上緩緩摩挲,聲音聽不出喜怒。 “還能查下去!他分明是被滅口!背后定有主使……”伊莉絲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試圖抓住最后一線希望。 “夠了?!蹦誓忍д?,冰冷地截斷她的話,長長嘆出一口氣,那嘆息里仿佛承載著整個梅爾基亞的重量,“樹大根深,枯枝敗葉在所難免。這潭水底下,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早已是沉疴痼疾,藥石罔效。再查?”她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直刺伊莉絲,“你可知要牽連多少條性命填進去?” “只差一點!夫人,再給我些時日,我定能將幕后真兇揪到您面前!”伊莉絲幾乎是在懇求。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你以為我不想將這污穢連根拔起?”老婦人語重心長,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疲憊,“可有時,過剛易折,cao之過急,反會壞了大事?!?/br> 她緩緩轉首,望向窗外。 鉛灰色的厚重云層在天際翻滾、堆積,如同千軍萬馬壓境,沉沉地擠壓著城堡的尖頂。 空氣悶得讓人窒息,醞釀著一場仿佛要撕裂天幕的暴雨。然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數十載的經驗冷酷地告訴她——梅爾基亞的天空,吝嗇雨水。 她枯寂的目光穿透翻滾的烏云,望向更渺遠不可知的深處。 或許,在靈魂某個早已干涸龜裂的角落,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地,在隱秘地期盼著一場真正能浸透這片腐朽土壤、滌蕩一切污濁的……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