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維里斯
一輛華麗的馬車在煙塵仆仆的小路上行駛,烈日當空,陰涼的車廂里貴族正品嘗著不遠千里從中亞運來的水晶葡萄,伴隨著馬兒的一陣嘶鳴,馬車突然停下了輪子。貴族不悅的掀開車簾,一雙干枯如樹皮的手鐵鉗似的抓住了車輪,黑色的沾滿灰塵和臟污的頭巾下,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正懇切地望向他。 “求您憐憫?!眿D女嘶啞的嗓音如同一只破敗的風箱。 “好啊?!辟F族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抬手制止了仆人要將女人拉開的動作,“你想要什么?”他趴在車窗上,探出身子,一頭保養得宜的黑發在陽光下散發著綢緞一般的光澤。 “只要一些水和一塊面包就足夠了?!迸四抗庥|及到那頭標志性的黑發,立馬像被燙到似的移開視線。 “唔…”貴族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這些倒是沒有,不過我有別的…” 他伸手從那盤沒吃完的葡萄上隨意揪了一顆扔到女人身上,笑道: “這個行不行?又解渴又管飽?!?/br> “大人,求您憐憫!”女人悲鳴了一聲趴倒在地上,葡萄隨著她的動作骨碌碌滾到了灰塵里。 “怎么?不夠?”他將葡萄端過來,一顆顆往下擲,邊扔邊撐不住哈哈大笑,“這樣呢?這樣呢?”最后干脆將一盤葡萄盡數傾撒在女人身上。 “乞丐沒資格挑剔?!?/br> 貴族冷冷地拋下這句話。 仆人上前,瘦弱的女人被連拉帶拽地驅離馬車,拉扯間,她斗篷下的懷中傳出一陣貓叫似的哭聲,仆人停下了動作,看著女人徒勞地安撫著饑餓的嬰孩,動了惻隱之心。 “給,收下吧,買些面包和牛奶,不要再到這里來?!?/br> 他摸出兜里僅剩的兩枚硬幣塞到女人手中,嘆道: “我們乞丐沒資格挑剔?!?/br> …… 索維里斯從夢中驚醒,額頭上已沁出一層冷汗,他從桌上撐起身子,壓在下面層迭的藥方被汗水浸透,字跡暈成了一團團黑色的墨跡。 一旁的燭臺上燃著豆大的火光,蠟燭已經快燒到底了。 他到底睡了多久? 他撐額。 “叩叩” 門板上傳來兩聲輕輕的叩擊。 索維里斯條件反射地站起,以為又是病人出現了狀況。 可他剛站起來,一陣強烈的眩暈就差點使他摔倒,他穩了穩身形,打開了門。 “晚上好,索維里斯先生?!?/br> 門外站著一個矮他一頭不止的瘦小身影,看起來是匆匆趕來的,這么寒冷的夜晚,她連斗篷都沒披,一頭黑色長發被風吹得凌亂,小臉也被凍得紅撲撲的。 “什么事?” 索維里斯垂眸看她,語氣里聽不出喜怒,卻讓出了身旁的位置方便少女進入。 “抱歉這么晚打擾您…” 伊莉絲識趣地走進房間,她可不想再得一次風寒,發燒的感覺實在不太好受。 索維里斯的房間陳設非常簡單,僅有一張小床和書桌,桌面上雜亂的堆放著如山的手稿和翻得亂七八糟的書,地上有幾個大木箱,敞開的幾個放著滿滿的書籍。 接下來要怎么開口,伊莉絲羞窘地雙頰更紅。她其實并不擅長道謝,鑒于從前受助的經驗幾乎為零,所以即便來之前打了幾遍腹稿,一旦要張嘴說謝還是覺得別扭。 “謝,謝謝,前兩天的藥,我是專程來跟您道謝的?!?/br> “我并沒有做什么特別的事,你沒必要謝我?!?/br> 對方回答的干脆利落,話音一落,房間瞬間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其實,還有一件事…” 半晌,伊莉絲吞吞吐吐地開口:“關于這次的傷寒?!?/br> 索維里斯皺起了眉頭。 “你想說什么?!?/br> 伊莉絲咽了口唾沫,當著醫生的面挑戰權威屬實是一件需要膽量的事,更何況她連個門外漢都算不上,說出的話大概率會被當成大言不慚。 “是這樣的,我覺得這次的疫病并不簡單,所以應該改變策略?!币晾蚪z硬著頭皮開口。 …… 預想中的質疑并沒有發生,伊莉絲沒想到,索維里斯真的在認真思考她的話。 “繼續說?!彼_口。 “您應該已經發現了,現在的藥藥效正在減弱,病人的病情也有復發的趨勢,可奇怪的是,同樣的藥卻治好了我。所以我覺得,其實并不是藥的問題,或者不全是藥的問題?!?/br> “我也考慮過這個可能,可是……”他喃喃道。 “區別在于,我一直單獨住在一個房間。問題的關鍵應該在這,我猜這種疾病可能會通過空氣傳染。所以最好的做法是做好隔離,從源頭切斷傳染?!?/br> 從見面起,索維里斯第一次正視眼前這個女孩,她蒼白瘦弱,看似怯懦,在表達自己觀點時,渾身卻散發著自信的光彩。 “首先,要將病人單獨隔離,如果做不到每人一間,用簾子隔開也可以,還要注意開窗通風,公共用具的消毒,藥物的交替使用避免耐藥性...” 伊莉絲像倒豆子一樣盡可能事無巨細地將她所了解的一切關于傳染病的常識科普給索維里斯,這時候,她真后悔從前自己身體太好沒進過幾次醫院(實則是太窮每次都選擇硬抗)。 “對了,還有這個,”她從隨身攜帶的袋子里拿出一個口罩展示給索維里斯,“這個可以戴在臉上,遮蓋住口鼻,幫助過濾,這樣就可以避免照顧病人的人也被感染了?!?/br> 索維里斯接過看了看,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也從沒聽說過伊莉絲所說的那些舉措,曾經接受的系統教育就是讓他像之前那樣治療病人。但或許是少女的神色過于認真,又或者是他疲倦昏脹的大腦讓他不能正常思考,索維里斯竟然破天荒地覺得可以試試,就連手中這個奇奇怪怪的口罩,他都直覺會有不錯的效果。 “我為什么要信你?”他反問。 伊莉絲頓了頓,她答不上來,索維里斯的確沒有任何理由相信一個剛認識兩天的陌生人。 “也許聽起來很矯情,但我知道生病的感受,所以能體會他們的痛苦。況且,這么做不會有什么損失,試試看或許沒有好轉,但也不會更糟不是嗎?” 索維里斯沒有回答,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疲倦的合了合眼,對她說: “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br> 伊莉絲將裝著剩下口罩的包裹放到桌面上,跟索維里斯躬身道別,走到門口時,突然想起似的問道: “索維里斯先生,您有可以漂白東西的藥劑嗎?” 索維里斯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問,送走伊莉絲后,他看著桌面上的包裹,久久陷入了沉思。 過往的經歷讓他對所有長著黑發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抱有偏見,作為圣醫護團的一位醫者,盡管在名義上隸屬于教會,但比起不知什么時候才會降下福祉憐憫子民的上帝,他更愿意相信理性思考和自己的雙手的力量,可即便這樣,他不得不承認,在某種程度上潛意識里他還是把黑發等同于罪惡這個完全非理性的觀念深深植入了自己的腦海,并下意識地拒絕思考其背后的合理性。 今晚伊莉絲的那番話讓他產生了思考,或許并不是所有的黑發都是那么的罪不可恕。 伊莉絲離開索維里斯的房間,看到連廊下等待的身影時,有些驚訝: “卡斯帕?” 聽見主人叫他的名字,卡斯帕快步上前為她系上披風。 兩人慢慢往回走,索維里斯的住所在修道院回廊的一側,另一側的空地上矗立著一尊等身高的大理石圣母像。月光穿過層層烏云,皎潔的光線灑在祂身上,使得冰冷的石頭仿佛也有了一絲近乎于人的慈悲。 “你是不是有話要說,卡斯帕?!?/br> 一路上,卡斯帕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這很不尋常。 “您可以明天再來的?!彼麌@息了一聲。 “我們不能再繼續留在這里了?!币晾蚪z垂眸,“那些追殺我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找到這里,我不能為他們做些什么,至少不能給修道院的人帶來麻煩?!?/br> “您已經有計劃了嗎?” “...沒有?!币晾蚪z坦誠。 “屬下斗膽,”卡斯帕說,“或許,可以去梅爾基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