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雷雨夜告白
六個多月前。 吳思嶼沒在睡覺。 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窗外。 上午,N大新校區301教室, 一節催人入夢的高等數學結束后,有二十分鐘的課間。 陽光已經逐漸升溫,樹葉開始發出脫水卷曲的沙沙聲。 教室里萬分安靜。 吳思嶼左側的三個舍友或趴、或仰、或點頭釣魚,總之都在昏睡。 他坐窗邊,也趴著。頭枕雙手,臉側向外,一半卷毛在臂彎里被壓實,一半卷毛垂順在耳邊,整個人一動不動,卻沒閉上眼睛。 他正透過窗外,關心著走廊上,憑欄對峙的一男一女——男的,微微欠身,一手撓頭,臉上堆著笑;女生很可愛,穿著短裙,一頭蓬松的長發像生長力旺盛的春草,只是神色淡淡,目光飄忽。 二人嘴唇翕張,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 突然,男生鼓起勇氣向前靠近一步,而女生的反應更快,后退一步,拉開距離,蹙眉搖頭,神色沒有一絲波瀾。 短短幾分鐘,男生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臉變得皺巴巴像個苦瓜,微微點了一下頭,快步轉身,朝樓梯口離去。女生目送那背影兩眼,依舊皺眉,最終慢悠悠地轉身,走回301——她是吳思嶼的同班同學,叫做莫忘。 見這場告白失敗,吳思嶼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 是的,他也暗戀莫忘。 直到剛剛他才意識到自己遲鈍得夸張,于是憋著一股氣,趁舍友們還沒清醒過來,拿出手機,點開聯系人,劃到M,找到熟悉的名字,點進去,在對話框里輸入: 【莫忘,下午上完最后一節課,有空嗎?】 指尖略微停頓了一秒 ,點擊發送。 對方回復得很快: 【怎么了?】 【有事想說,圖書館前見可以嗎?】 【著急吃飯,要不就新校門口吧?】 【好?!?/br> 。 下午,一聲鈴響之后,人如潮水,涌出新校門。 吳思嶼沒想到她像個公主一樣,被兩個舍友一左一右簇擁著走近。一對三的開場白應該是什么?他大腦忽然一片空白。 她舍友笑嘻嘻地搶先開口:“吳思嶼,快下雨了,聊完記得把她送回來哦?!?nbsp; 說完就頭也不回地溜進放學的人群了。 “我有傘——”莫忘回頭喊了一聲, 發現人已不見,她只得收回目光,等著他開口。 “……”吳思嶼早就盤算好的話到了嘴邊,舌頭卻動彈不得。 “是學生會的事情嗎?”還是莫忘先開了口。 “不是,我是想說……我挺喜歡你的?!眳撬紟Z摸著額角,終于磕磕絆絆地說出口,幾乎同一時間,一道悶雷從天邊滾進耳膜,把二人都震得微微一顫。 莫忘的神色看不出情緒:“啊……我以為是真有什么事要問我呢?!?/br> 吳思嶼被她的語氣噎住,可已經箭在弦上,他一鼓作氣地問:“那……想問你,你有男朋友嗎?考慮我嗎?” “你連我有沒有男朋友都不知道,我考慮你豈不是和考慮陌生人一樣嗎?”她歪了歪頭,反問。 “應該沒有吧?!眳撬紟Z深吸一口氣,找回自己說話的節奏。 “可我們也還是不熟?!?/br> “多接觸就熟悉了?!?/br> “那怎么不等熟悉了再來告白?” “所以我們能多接觸一下嗎?有空一起去去圖書館、打打羽毛球之類的嗎?課堂作業分組我們能一組嗎?” “不能,不去,不打,不能?!彼曇舨淮?,很認真地拒絕了他所有的提議。 “那能不能……”吳思嶼的大腦又開始空白。 “不能?!彼诎锓抑?,頭也不抬地補充,“我回去點外賣?!?/br> “……” 莫忘掏出了傘,轉頭即走。 吳思嶼眼睜睜看著她離去,手不自覺地向前伸去,卻在半空中僵住。 她的腳剛剛邁出去—— 【轟隆——!】 那一刻,一道驚雷撕裂天空,驟然炸響。 吳思嶼眼睜睜地看見,那轉身要走的女孩,在驚雷落下的瞬間,像是被抽走支撐物的天平,歪倒,跪下,最后跌倒在地上。滾落的雨傘自動彈開,書包雜物落花一般散了一地。 “天!被雷劈了嗎?!”吳思嶼瞳孔一縮,幾步上前。 摔倒的莫忘狼狽又慌亂,扶著地面半坐起身,拍了拍手,又拍了拍裙子,看起來并無大礙。 于是吳思嶼松了一口氣:“你是怕打雷嗎?” 她搖搖頭,皺眉頭檢查自己的腳踝:“腳……腳崴了一下?!?/br> 吳思嶼連忙蹲下檢查她的腳的狀況。恰有幾滴雨滴冰涼地侵入他的后頸,同時柏油路面蒸騰起潮濕的暑氣撲面而來。 “等一下,你剛剛說我被雷劈了?!本驮谶@時,她慢半拍似地朝他扔來一個明媚的笑容,“我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嗎?” 眼前這女孩是公認的好看,笑起來像春櫻撲簌,不笑時又似秋月薄云。他剛想分辯,一抬頭,不巧撞進她那雙笑盈盈的眼睛里,幾乎是下意識地避開目光,低下頭認真關心腳:“……痛不痛?能站起來嗎?” 她的聲音摻雜幾分涼意:“不是很痛,但是好像站不起來了?!?/br> 吳思嶼去撿回她的書包和雜物,又把傘撐起來,才問她:“一直笑什么?” 莫忘原地坐著,歪頭看了他一眼,話音帶著淺淺的鼻音:“剛剛雷響的時候,我也以為我被雷劈了?!彼D了頓,自嘲地笑了下,“好像真是我活該?!?/br> “為什么?” “上午,我也拒絕了一個男生?!?/br> “看到了?!?/br> “他好像課都不上了就走了?!?/br> “能理解?!眳撬紟Z笑了一下,撐著傘蹲在她的身邊。 雨水飛滿全世界卻繞開兩個人。 莫忘坐在地上,盯著他:“那你為什么還要告白?” 吳思嶼拉上她的書包拉鏈,想也不想地說:“想要你的目光?!?/br> “什么意思?”她眼睛略略放大。 “想要你看我,想和你對視?!?/br> “變態?!蹦櫭?,身體微微向后。 “嘖……”吳思嶼見她這個反應,也跟著皺眉。 “那你喜歡我什么?” 他思索片刻,目光定定地回答:“不知道?!?/br> 莫忘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哼,這也答不上來,還敢來告白?!?/br> “就單純想表達心情,沒想要你怎么回應……再說了,十九歲男大待價而沽不行嗎?” “我看你是不敢說吧?!彼σ宦?,“十個來告白的九個都在說一見鐘情,剩下一個就是說‘不知道’的……見色起意罷了,你們就是圖我長得好看?!?/br> “我可沒這么說,這是你的主觀臆斷……”吳思嶼額前的卷毛微微濕潤,他抬手抹了一下,目光移開,“大家夸你長得好看,這也不接受嗎?” 跪坐在地上的短裙白襪女孩像是在跟什么較勁,一字一句地認真地說:“不用夸,我知道自己長得好看?!?/br> 吳思嶼愣了一下,隨即低低笑了:“自我又自戀,還挺有個性的?!?/br> 他覺得她是個有點尖銳的女孩,不是圖釘,不是噪音,而是有點像路邊生長到戳人的樹枝,或者說春寒料峭的風——她好像春天一樣。 又冷又熱的。 “罵我?我不接受膚淺的人的膚淺評價?!蹦查_頭。 “嗯?”我為什么是膚淺的人,就因為喜歡春天嗎?他嘴上卻轉移話題,“話說,要坐在地上到什么時候?試著活動腳?” 莫忘聳聳肩,涼涼地說:“不敢動。腳踝以下,又涼又沒知覺?!?/br> “去醫院吧?!眳撬紟Z喉結滾了滾。 校門口只有零星幾人走動了。地面逐漸被雨氤濕,柏油路發出被熄滅的微弱聲音,獨屬于夏季雨天的某種味道徹底彌漫開來。 莫忘的膝蓋泛出血跡、短裙、襪子都臟了。她看起來心情很差,撅著嘴,垂著眸,沒有言語,好像雨把她的氣焰也熄滅了。路燈穿過雨幕,在跪坐著的她身上投下灰黃光影,像朵蔫掉的花。 吳思嶼試探著說:“我可以陪你去嗎?” 她猛地抬頭,眸光微亮,飛快地說出一句不容反悔的話:“那謝謝你?!?/br> 滴滴叫來的車很快抵達,吳思嶼撐著傘護著她,看她一蹦一跳地跳進車里,趁她看不見,低低地笑了。 。 車內。 后排座位上,一人占據一側,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她靠著窗,看著雨滴在玻璃上緩緩匯聚、滑落,語氣不自覺地帶著點鼻音,和父母通著電話。也許是因為崴腳的緣故,她的聲音里帶著撒嬌的人情味。 …… “嗯,好,不是很痛……嗯…有一個同學……” “???什么同學?”電話那頭聲音陡然提高。 她頓了一秒,語氣平淡:“舍友?!?/br> “好,那好,一一記得謝謝人家?!?/br> “嗯……那拜拜了?!?/br> “好,看完醫生給爸爸mama打電話?!?/br> “好,掛了,別擔心?!?/br> 電話掛斷,她輕輕嘆了口氣,手機順勢滑落到腿上,整個人像軟掉的冰淇淋一樣在座椅靠背向下流去。 吳思嶼忍不住開口:“為什么說是舍友?” “???” 吳思嶼沒重復,只看著她。 她的眼神仍落在窗外,懶洋洋地眨了一下,沒解釋:“偷聽還挺認真?!?/br> 。 拍完片,醫生檢查了莫忘已經微微腫起的腳踝,說道:“傷得不重,回去好好養幾天?!苯又嫠罅艘粫?,又開了治跌打損傷的噴霧,例行公事地叮囑:“睡前熱敷,睡覺時把傷腳墊高,一周內不要下地走路?!?/br> 吳思嶼站在一旁,連連點頭,接過病例單,又忙著去付錢、拿藥,一路奔忙得不行。 “回去要麻煩你舍友給你打熱水和帶飯了?!彼皖^翻著藥品說明書,認真交代,“噴霧一天三到五次,不舒服了就可以噴?!?/br> “錢,我轉給你?!蹦⒅掷锏乃?。 他點點頭,問:“書包可以打開嗎,我幫你把藥裝進去?!?/br> “謝謝你,吳思嶼?!?/br> “不用謝,診斷證明也放里面了,記得和老師們請假?!睍湣班Ю病币宦暫仙?,他把書包遞給她,“我的告白,失敗了對吧?” 因為最后一句話太過跳躍,他語氣又太自然,莫忘好像憑空接住了一個定春,對,就是那個勾玉眉毛巨型狗。要接書包的手,不由得頓住,她打量了一下眼前人,白t黑褲,微卷的黑發,有些濕漉漉,眼神認真得有些自我。莫忘不欣賞那股“自我”,就像杠桿,她可以僅用這一支點就把這整個人杠進“否定”的深淵。當告白的人越來越多,莫忘也不得不采取快時代的“短平快”方式,她用各種標簽tag分類告白者。男生不再是男生,而是滿身tag。她長得好看,就算傲慢又偏見,tag還是源源不斷。 “嗯?”卷毛歪頭,不肯重復。 莫忘心想,定春應該去咬你的腦袋,而不是在我手上。 她說:“是成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