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陳季玉也是一驚,但很快就明白了宋晉的意圖,一雙眸子灼灼望著宋晉。 祁國公果然如同其他人預料的,立即抓住宋晉背后意思,大聲質問道:“爾可是為作亂辯護?爾等何居心?” 上首正昌帝一動,面前十二硫珠輕晃。 下面眾人立即屏息以待。 就見宋晉不退,反進道:“臣為陛下言!陛下乃天下萬民的君父,陛下圣德,子民臣服,哪里有什么亂民呢!不是民要作亂,而是那等貪婪不足的,巧取豪奪陛下子民的土地,民失地則亂!罪不在民,而在逼亂陛下子民的貪婪之徒!” 說著宋晉向上首正昌帝一禮道:“陛下,正是有不法之徒在逼亂您的子民!土地清丈就是要對抗這些居心叵測的不法之徒,讓陛下的子民皆有地可耕,在陛下庇護下安居樂業,如此怎會有亂民?內安,則外不懼,假以時日,外亂必平!我大周福祚綿延,千秋萬代?!?/br> 金聲玉振。 振奮人心。 滿堂安靜。 倉促之間,祁國公還不能當即否認宋晉的說法,一個不小心就是否定作為君父的陛下。他困住沈罡風的,如今同樣困住了他。 祁國公到底老辣,立即跳出宋晉言語設置的困境,直接指出當前的現實問題:“眼下,蜀地再清丈下去,就真的要亂起來了。不過,宋大人自然有法子既能推行土地清丈,又能不費一兵一卒,穩住南境?!?/br> 就是宋晉再擅辯,終歸要面對眼下困境。而這一困境,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停止清丈,利用蜀地世家大族,根本就是無解的。 堂上安靜。 正昌帝開口了: “宋愛卿,人人都道你乃我大周百年一遇的能臣,朕也一直這么認為。眼下困局,旁人無法,愛卿必有兩全其美之法。如果連愛卿這種能辯贏大儒的人都沒法子,朕就是再想支持趙閣老,這土地清丈也只能先停下了?!?/br> 聞言,趙廷玉與沈罡風都同時皺了眉,捏緊了手中笏板。 宋晉出列,聲音清潤:“臣,領旨。臣定會親往宋氏家主處,與之相商,尋到兩全其美之法,為陛下分憂?!?/br> 趙廷玉和沈罡風眉頭皺得更緊了。 一旁的祁國公嘴角微不可查一抬。 居高臨下的正昌帝,面前垂著十二硫珠輕輕一晃,無人能看清硫珠后帝王的神情。只能聽到他不帶情緒的聲音: “如此,甚好。朕等你的兩全其美?!?/br> 這就是說,如不能兩全—— 眾臣面色各異,看向俯首垂眸的宋晉。 滿堂一靜。 帝王起身,百官跪送,山呼萬歲。 皇宮前,宋晉把趙閣老送上了馬車。沈罡風凝著眉頭看著閣老的馬車離開,這才轉向宋晉,“你——,莫要輕舉妄動,讓我先去會會那個宋簡,再做打算?!?/br> 宋晉一禮:“天寒,老師當年在東南抗災落下了病根,還是修養為重。這事兒還是交給我們年輕人去做吧?!?/br> 陳季玉忙上前點頭。 沈罡風凝著眉頭正要說話,卻看到后面祁國公一行人出來了,他不想與他們糾纏,冷哼了一聲:“今晚到我府里再議,宋簡此人行事詭譎異常,非常人所能料,莫要輕舉妄動!”說完轉身上了自己那輛破馬車離開了。 祁青宴一行人已經簇擁著祁國公過來了。 看到宋晉,祁國公慈祥地笑了笑,用一種長輩對小輩關懷口氣道:“年輕人有想法,是好的。只是,到底該顧全大局??!”說著抬手拍了拍宋晉肩頭,越發溫聲道:“子禮啊,這次,你的禍闖得大了?!?/br> 冷風起,讓人身上一寒。 天冷,宋晉開口,帶出一團白氣:“下官謝國公爺提醒?!?/br> 宋晉靜靜立著。 除了恭敬溫和,祁國公甚至從這個年輕人臉上看不出一絲其他的情緒變化。他旁邊的陳季玉一張臉死死繃著,仔細看,還能看出拼命控制的肌rou抽動,這才是一個年輕人此時面對他,面對當前局面,控制不住的反應。 祁國公擁著身上黑色狐貍毛大裘,撩著半耷拉的眼皮,盯著宋晉,慢慢道:“一意孤行。要知道,一旦南邊真的亂了,你,就是大周罪人,萬劫不復?!?/br> 一聲落,四面無聲。 祁國公依然死死盯著宋晉。 宋晉恭敬溫和朝著國公一禮:“下官定謹記國公提醒?!?/br> 祁青宴再看不得宋晉這副面對祖父依然不動如山的樣子,怒站出來:“宋晉你——” “閉嘴!” 后頭的話被突然提高音量的祁國公截斷。 祁國公最后看了宋晉一眼,溫和道:“如此,好自為之?!闭f完率先轉身,扶著身旁另一人,踩著腳踏登上了馬車。 被甩下的祁青宴一愣,只能轉身跟著祖父上了馬車。 祁國公府的馬車啟動,祁青宴不敢說話。 祁國公看著眼前長孫,慢慢道:“一個將死之人都穩得住,你有什么穩不住的?” 祁青宴分辨:“孫兒就是看不得他那副作態的樣子,明明大禍臨頭,裝什么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他能裝,你就不能?!你也知道他大禍臨頭,且看他怎么死的就是了,你急什么!” “孫兒沒急.....孫兒就是.....” 祁國公抬了抬手,止住了祁青宴要分辨的話。忍不住想到:如果今日跟在他身邊的是小九,他會什么表現。他定然會不動聲色之間,順著自己的話,給足宋晉壓力,讓宋晉,也讓在場諸人看明白:祁國公府的從容清淡,以及龐大,不動則已,一動,宋晉就如同以卵擊石的卵。 緩緩吐出一口氣,祁國公壓下了失望,淡淡道:“學學他,帶著你溫和知禮的國公府世子的從容氣度,看他怎么死的?!?/br> 祁青宴脫口而出:“這次他要是還死不了呢?” 祁國公合上了眼睛,慢慢道:“這要都死不了,他就真該死了?!?/br> * 京城一處沒有牌子的府邸前,來來去去的人都忍不住探頭多看兩眼,既想親眼看看里頭是不是像外頭傳言的,到處鋪著大紅地毯,連樹都是用織金的緞子裹著,又忍不住打聽為何偌大府邸連個牌匾都沒有。 府中后花園,宋簡正蹲在凍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對著花匠才從暖房里植出的花草,看得無比專注。 一層層綠草長在花匠好不容易松了的土地上,凍得瑟瑟發抖。 他身旁站著的就是那個小山一樣高壯的年輕人,還有藍衣恭謹的管家,此時正詢問府門前掛牌匾的事。 “掛什么牌匾?”宋簡抬起落在綠草上的手拍了:“京城內外還有人不知道這是我蜀地宋家的宅子?” 管家應是,笑道:“總要有塊牌匾的?!?/br> “掛給誰看呀?給外頭那幫子蠢貨?”宋簡挑了挑長眉,笑了一聲,“真是給他們臉了,還掛牌匾,不掛?!?/br> 說到這里他好像一下子來了興致,抬頭對管家和高壯年輕人道:“你們有沒有看見,京城街道上來來往往那么多人?” 兩人應是。 宋簡興致一下子好似又沒了:“果然是帝都腳下,隨便一條街聚集的蠢貨都比別處多。來來往往,一個個活得還挺高興,真有意思?!?/br> 兩人應是。 宋簡無聊得抬起指尖又碰了碰綠草:“你去忙吧,天天對著這些,忠叔不容易?!?/br> 被叫忠叔的管家應是,退下。 清冷的園子里只剩下年輕人和宋簡。 年輕人往手心呵了口熱氣,詢道:“家主,您從一早就對著這些草看,看出什么?” 宋簡見人問,臉上閃過興奮的紅暈,起身道:“阿寬,我想明白一件事?!?/br> 被叫阿寬的高壯年輕人憨憨應了一聲,等著。 宋簡雙眸燦然有光,讓他那張本就出色的面容越發奪目,他盯著阿寬一字一句道:“我想明白了!草,是綠的。它們真是綠的,不是假的?!?/br> 阿寬啊了一聲,撓了撓頭。 宋簡放光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他垂首看著腳下草叢,喃喃道:“不懂啊,你不懂,你們都不懂?!?/br> 他的聲音輕弱如風中游絲: “在在一定懂?!?/br> “在在十二歲那年,就對我說,她覺得草,未必是綠的。她說,草未必是綠的.....”說到這里宋簡抬起的眼眸重新有了光,他看著阿寬輕聲道:“你沒見過,不知道她多聰明。十幾歲的時候,她已經能把許家藏書閣所有的書倒背如流?!?/br> 宋簡笑了。 一張俊美的臉光華無限。 “她偷書,偷不出來的就背給我聽.....”宋簡猶如在夢中一樣,“我以為那是我一生最灰暗的日子.....現在想想,阿寬,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此后再也沒有了,只有無盡的蠢貨,而我只能看著數不盡的蠢貨來來往往,怎么都死不絕.....” 宋簡眼尾的紅向他鳳眸中蔓延。 阿寬一見家主這個樣子,立刻道:“家主!主母說的沒錯,您這里?對,這里!” 宋簡立即期待的看向阿寬。 阿寬點著自己左眼下方眼瞼處:“您這里有一顆灰色的痣,難為主母怎么發現的!” 明明是重復過不知多少遍的舊話,可宋簡每次都好像第一次聽說一樣,眸中有光,近乎亢奮道: “那是因為,她呀,離我足夠近。特別近,特別近.....” 宋簡眼眸中紅慢慢褪去,彷佛回到了那個年輕的夏天。 蜀地的夏天到處都是綠油油的綠,鋪天蓋地的綠。 宋簡陶醉地閉上了眼。 阿寬松了一口氣,一雙小牛一樣的眼睛,忠誠地望著家主??粗抑鞯臉幼?,他那顆簡單的心,說不出的難過。他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覺得這時這個富有一切的家主,讓他這個曾經在南蠻為奴的人,為他難過。 園中北風吹過,才移植過來的綠草綠樹已經慢慢枯萎了。 第101章 轉眼,隆冬。 宋簡進京已一個月。京城多數人甚至沒見過這位盤踞蜀地最大世族的家主,只聽說此人畏寒多病不宜出門。但明里暗里,已與支持土地清丈的改革派數次交鋒。如預料的,改革派被壓得死死的。 陳季玉頂著寒風下了馬車,進了郡主府西院,到了書房,脫下大氅遞給隨從,便安靜地來到宋晉身后。 宋晉手邊一盞茶,正對著一盤棋。 黑白子交錯,東南角的表面無事,南邊蠢蠢欲動,北邊強敵環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