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她睡了。 烏發散落枕上,微微偏著小臉。翠色薄被蓋至胸口處,兩條瑩潤手臂伸出。 宋晉卻還睜著眼睛,瞧著頂上。月光西移,床內越發暗了。 “.....但凡夫之人貪著其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輕輕停了。 黑暗是實。 熹微的月光是實。 手下柔軟細滑的綢面是實。 鼻間的幽香是實。 身邊的她,是實。 這一切都在這一刻,顯現。擺脫不去。 第73章 時序入秋,白日里還是熱的,但一早一晚開始有了涼意。 京城貴女貴婦們,接下來期盼的是屬于她們的七夕節。七夕作為乞巧的日子,對于大周女性來說這“巧”不僅局限在針線女工,也包括她們的其他才藝,例如琴棋,書畫,詩詞,歌賦。 七夕當晚的滄浪園乞巧宴,就是展現她們才華的地方。 對于這些,月下一向是不在意的。才華什么的,看看就好了,反正她也沒大有..... 但這種情況似乎有所改變。 瓔珞就先發現,他們郡主最近這段日子以來似乎對才華這個東西,有了不一樣的態度。 “什么態度?”翠玨手中扎著花,問。 瓔珞就是說不清這種感覺,才拉著翠玨說道的。她湊頭小聲道:“我覺得,咱們郡主是不是也想.....奪個魁什么的?” 翠玨停了手中針,抬頭看向瓔珞,遲疑道:“乞巧的魁首,好像不能花銀子買的.....” 滄浪園乞巧宴之所以這么受追捧,就是因為它整個評選過程的嚴格和公正。 瓔珞一怔,立即道:“瞧你說的。那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啊,咱們郡主也不是這樣的人啊?!闭f著她又加了一句:“翠玨jiejie,魁首不能買, 第二和第三是不是也不能買???” 翠玨:..... 她放下了手中針線,問:“你真的覺得郡主這么在意這些?” 郡主大了,尤其是這半年,心思越發難猜。翠玨有時候都摸不清郡主到底在想什么,有時候還是得聽聽瓔珞和小洛子的。 瓔珞嘖了一聲,皺著漂亮的眉頭道:“郡主練字練得我看著都心疼。你什么時候見過郡主對讀書寫字這么上心過!快趕上對咱們府里的菜單子的熱情了!” 聽瓔珞這么說,翠玨眉頭也皺了。 上次郡主這么上心,已經遙遠得她們不曾見,而是耳聞。聽府中從當年公主府跟過來的老人說,郡主六歲的時候,偷偷摸摸用功。在被窩里點燈背書,結果把被子燒出一個窟窿。被老爺狠狠訓斥,郡主最后才吞吞吐吐解釋說是為了看書??烧l信??!反正老爺沒信。據說老爺直接罰郡主面壁以正自身,還說什么人可以無能,不能說謊。 當年這事兒鬧得挺大的,老嬤嬤們說起來歷歷在目,翠玨幾人也就因此知道了很多細節。每次聽到,翠玨幾人都心疼壞了,雖然講故事的嬤嬤都不是很相信郡主燒了被子是為了用功,可翠玨他們信。 聽說當年當著眾人老爺親自考較,其他跟郡主一起讀書的個個都過關,只有郡主磕磕絆絆才算背了下來。旁人都得了賞,他們郡主得了老爺一聲冷笑。 聽到嬤嬤說到這個結果,翠玨幾人就更信了。如果不是半夜三更用功,他們郡主根本不可能磕磕絆絆背下來! 天邊飄來一抹烏云,天色顯得陰沉了些。 坐在梧桐樹下的翠玨和瓔珞同時想到了郡主六歲用功的結果,不由都沉默了。 默了一會兒,翠玨抬頭問:“你瞧著郡主的字.....” 瓔珞又嘖了一聲,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就是讓我更心疼的了,咱們郡主這么費勁兒扒拉的寫寫寫,我瞧著還是比婉姑娘——差遠了?!?/br> 最后三個字瓔珞說的非常小聲。 “許是婉姑娘練得年頭多了?!贝浍k解釋道。 瓔珞郁悶道:“我問過云霏,婉姑娘因為身子弱,讀書寫字一向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好的時候能寫上一刻鐘就不錯了.....” 兩人又沉默了。 “那.....你瞧著,比別人呢?”翠玨忍不住又問,她的眉頭也蹙緊了。 “別人?誰,宋大人???那更沒法比了!” 翠玨也嘖了一聲:“誰說跟宋大人比了,宋大人的字在咱們大周都是有名的.....我的意思是,貴女們中,總得有.....” 瓔珞:“總得有不如咱們郡主的?” “你這話說的,這么不好聽!”翠玨低聲,好像他們郡主只能跟差的比一樣。 “實話告訴你吧,就是這么不好聽的話,我告訴你,依著目前我看見的,沒有.....” 翠玨倒抽了一口氣。 梧桐樹下又安靜了。 瓔珞幽幽道:“你說,乞巧節怎么就沒有一項是比美呢.....” “沒事,還有兩天。咱們跟洛洛也說說,勸著郡主這些都是小來小去的,咱們郡主沒必要在這些事上跟人比較.....”翠玨遲疑著說出了個法子,又斷然道:“不能讓郡主拿著自己的短板跟旁人的長板硬碰!” “你說的對。得鼓勵郡主用長板面對人生!” “對!” 瓔珞:“所以,郡主的長板是什么?” 翠玨:“.....美?” 她第一次來到郡主身邊,就被郡主的美貌震撼了。那時她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女孩,只一眼就對美有了明晰的概念。隨著郡主長大,這種奪人的美貌愈發逼人。 盡管早已熟悉了郡主的美貌,可還總會有那么多時刻讓他們放輕了呼吸,移不開目光。 她們郡主的美,是這個世上最無需證明的東西,不會有人看不見,任何人。 “宋大人再是清心寡欲,也不會看不見的?!贝浍k聲音很輕。比起其他,這才是她最關心的問題。唯恐哪里出了差池,郡主重新走回太子殿下那條道上。 血玉佩好像打開了翠玨的眼睛,她越來越多看到橫亙在太子殿下和郡主之間的東西,比她原本看見的多太多了。 她抬頭朝前頭看了一眼,轉開了話題,“郡主這時候該見到大小姐了吧?!?/br> 翠玨口中的大小姐是慕熹微。今日月下應邀,去理國公府做客。 * 翠玨沒猜對。 月下此時沒有在理國公府,反而在太子府中。要是翠玨知道,肯定會擔心得坐不下站不住了。 月下一向愛笑的臉上,此時沒有什么表情。 跟在她身旁的小洛子此時已經是橫眉冷對了,他可太生氣了!他發誓他回去就要把他們郡主府的車夫給換掉!不,先狠狠打一頓,打一頓再換掉! 到底什么時候這些人才能知道他們是郡主府的人,不是太子府的人!為什么太子殿下讓掉頭,他們郡主府的車夫就掉頭了! 要不是當時郡主攔住她,小洛子發誓:就是太子在一旁,他也必然要撲上去咬死那個車夫,他來趕馬車! 一旁秦公公笑瞇瞇拉著小洛子去吃茶。放別人身上,能被秦公公這樣客氣招呼,那可是天大的榮幸??尚÷遄悠V弊?,死死跟著月下,就是拉不動。 秦公公臉上的笑,僵了僵。 從下了馬車任憑蕭淮說什么,始終不肯開口的月下,這時候呼出了一口氣,轉臉對小洛子道:“我跟殿下說兩句話,你跟著秦公公去吃茶?!?/br> 說著,又叮囑了一句:“少給我得罪人,那是秦公公!” 小洛子一張俊秀的臉立即變了個人一樣,對著秦公公打躬作揖讓公公先請。 月下一路緊繃,這會兒站得腿酸,她直接抬腳上前推開了書房門,撿了最舒服的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下,對蕭淮道:“殿下有話,說吧?!?/br> 蕭淮始終噙著笑,縱容地看著她。見她明明累得狠了,可這會兒即使是負氣坐下,腰桿兒卻始終挺直。 防備的姿態。 他挑了挑眉,向她道:“你就沒什么話,對孤說?” 月下目光嗖一下落在蕭淮臉上,“殿下——” 蕭淮的笑已經消失了,打斷她:“你要這么說話,咱們這話沒法兒說了。不把話說清楚,你別想回去了?!?/br> 殿下—— 他不喜歡她這么叫。 他靠著黃檀木桌案,說完這話隨手拿起身旁一個白玉件,用軟布擦了擦,又吹了吹。他不著急,他有的是時間。想到這里他又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氣呼呼的月下。 蕭淮心頭舒服了些。尤其是對著她,他有的是時間。 月下平復了呼吸,慢慢開口:“太子哥哥?!?/br> 蕭淮停下了擦拭玉件的動作,聽她說話。 月下清晰道:“你能不能不要干涉我?我的護衛隊,我的車夫!還能不能聽我的話啦!” 蕭淮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他說:“能啊。整個大周,除了孤,他們就只聽你的話?!闭f到這里蕭淮笑了一聲,目光不離月下,“就是我太子府的車夫,我太子府的親衛,除了我,他們也只聽你的話?!?/br> 明明是好聽的情話,月下卻氣得要命,胃里吃下的點心,又冷又膩,讓她難受得皺了皺眉。她覺得自己的手都涼了,眼中簡直要噴火: “太子哥哥聽不懂人話嗎!我有我想做的事,我要做我想做的事!” 這次他們各憑本事,誰勝誰負,看運數天命!前生,她敢賭命,今生她一樣敢!她未必,就不能再贏,如果運氣好,也許,她就活著贏。不好,不好就不好,總不會更不好了! 月下目光決絕。 蕭淮把白玉件往黃檀木桌案上一丟,這才要笑不笑問她:“你想做的事?什么事兒,告訴孤好不好?”說到這里他額角跳了跳,“不會就是跟宋晉同床共枕吧?” 書房里一時間安靜極了。 月下又感覺到曾經的那種窒息感,又來了??蛇@一次不一樣了,她已不是前生關在深宮里的她,除了大吵大鬧,別無選擇。 重生的慕月下,無所畏懼。 無所畏懼。 她看向蕭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