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馬車平穩往前,傍晚的風撩動碧色盤金車簾。 宋晉這才輕聲詢問:“郡主方才為何心煩?” 月下一下子又想到了翠玨的提醒:明日是安夏日。 安夏日開始,宮廷可以開始用冰。但在大周朝,安夏日也是出嫁女兒回娘家的日子—— 想到這里,月下努力讓自己高興起來:“早就不煩了!”又道:“大人,我帶你去看好東西!再多心煩,到了那里,都會忘記呢!” 宋晉看月下樣子,輕輕點了頭。 馬車進了滄浪園。 越往前走時安和星遠越狐疑。等到馬車停下的時候,時安和星遠的狐疑已經都到了最頂峰:怎么是這里。 宋晉一下馬車就是一頓。 月下扶著小洛子下車,立即道:“大人不要小瞧這里,初看平平無奇,再看不一樣哦!” 花木掩映下平平無奇的亭子,平平無奇的湖泊。 時安和星遠對這地方再熟悉不過,很認同郡主的話,初看——平平無奇。 再看—— 就聽郡主興奮道:“大人快看呀!” 時安和星遠順著看過去:就見湖水深處,草木掩映中,悠悠游出了那只平平無奇的野鴨子..... 如果不是早就伴著大人來過幾次,郡主這樣歡喜的目光會讓他們以為也許里頭會游出一只大象或者一只老虎.....不 然到底為什么呀!時安和星遠都有些不明白,他們大人喜歡看這只野鴨子就算了,他們就當大人是在這京城富貴地懷念家鄉的野鴨了。 可,郡主到底稀罕的什么?! 那就是一只野鴨子呀! 月下一臉期待又小心翼翼望著宋晉的側臉,“大人,您喜歡嗎?” 宋晉目光望著那只緩緩游動的野鴨,湖心帶起一片片漣漪,起來又消散,再起漣漪,層層不斷。 他轉臉看向月下,“喜歡?!?/br> “真的喜歡?” “真的喜歡?!?/br> 月下頓時高興極了。 他們身后時安和星遠一臉想不明白,小洛子和小安子就不一樣了,一臉淡然。 小洛子:宋大人果然是自己人。雖然看不明白郡主看上的野鴨子哪里特別,但宋大人把喜歡表現得如此真摯!在討郡主歡心這條路上,已經快趕上我小洛子了。果然是能中探花的大人呀! 小安子:所以,這只鴨子到底怎么了.....每次郡主興奮地喊看,要不是實在不愛說話,小安子真的很想一連三問:看哪里,看什么,然后呢。 一群人便都在月下歡快的“看”“快看”“它還會轉彎呢”中,齊刷刷盯著湖心的野鴨。 “啪嗒”一聲。 小洛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濕的。 “啪嗒、啪嗒”.....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下雨了! 不知哪里飄來的一塊烏云,才晴得正好的天說下雨就下雨,雨點子還怪大。 小洛子立即沖郡主方向:“郡主,快往——” 就見宋大人已經不知從哪里變出來一個斗篷,展開在郡主頭上。 小洛子腳步一剎,那句“快往亭子里避雨”也噎住了:宋大人已經護著郡主往亭子方向去了。 轉眼之間,豆大的雨點子就接連落了下來。 月下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呢,就聽身邊宋大人一句“郡主,得罪”,一片斗篷就遮住了她的視線,擋住了她的小鴨子。 她正想說話,就感覺到宋大人整個人都籠罩過來,近到她的鼻端充斥著來自宋大人身上的墨香。月下一下子就把自己要說的話忘了,頭腦昏昏跟著宋大人往前走。宋大人連同那片斗篷把她與外面世界隔絕開來一樣,她耳邊只能聽到外頭小洛子他們慌亂的腳步聲。 月下抬頭,入目是宋大人精致有型的下頜,線條分明的薄唇,挺拔的鼻..... “郡主,到了?!?/br> 背部被一只手掌輕輕一推,月下才發現自己已經進了亭子。 小洛子正圍著她檢看。一亭子人中,只有她全身干凈清爽,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淋到了雨水。 好在亭子近,又是夏日。 只有宋大人因為護著她,走得慢了些,半邊身子都濕了。猶有雨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滑下,在下頜處匯聚,滴落在半濕的前襟上。 月下忙推小洛子。 小洛子確定郡主一點事都沒有,忙用手中帕子要為宋大人擦雨。 宋晉輕輕一擋,溫聲道:“無妨,我自己來就可以?!?/br> 順勢抽過小洛子要為自己擦衣的帕子,“有勞了?!?/br> 一番收拾,亭子里安靜了下來。 月下還擔心宋晉,就聽宋晉示意她看湖面:“郡主看,它多快活?!?/br> 湖中,落下的雨點激起一片又一片漣漪,小鴨子在其中打著轉嬉戲。 月下看得目不轉睛。 宋晉立在她身側,同樣靜靜看著。 雨越來越大,雨點子打在亭子上,落在水中,樹葉上,草木間。耳邊是嘩嘩的雨聲,鼻端是泥土的味道,是草木生發的味道。 幾人所在的這方亭子好似雨中一葉扁舟,干凈,輕飄。 宋晉把披風折起墊在石凳上,月下坐下,靠著朱紅欄桿,側身向著湖面,靜靜看著這一方雨,還有雨水中那只小鴨子。 隨著雨又大了一些,小鴨子甩了甩頭,往樹叢深處游走了。 “它回家了?!?/br> 月下輕輕道。 “是?!?/br> 宋晉輕輕回。 月下轉臉,看向宋晉。 把他這個人再次看得清楚,仿佛兩人之間又一層隔閡消失了。 她不由想到她初見宋晉。 宋晉這樣好看,即使是前生,她也不是一開始就跟他作對的。很長一段時間,她是很注意父親這個學生的,幾次裝作不經意與他說話。為了那無法對人說出口的原因,她分外注意他,她想知道—— 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讓父親這樣贊揚,歡喜。 她幾次都聽到父親書房里傳出的笑聲,父親的笑聲。這于她來說,陌生極了。帶來這一切的,就是這個好看的外地來的儒生。 她偷偷看他。 宋晉突然開口,讓月下心頭一跳。 “郡主當時,為何執意想要買下臣的那只大青騾?” 哦,月下想起來了。 在更早的時候,在她還沒有注意到父親對宋晉的格外青目的時候,她就已經跟宋晉說話了。 隔著悠悠歲月,她想起兩人的初見。 亭外雨聲嘩嘩。 亭中月下想到當年?!八难凵瘛?/br> 說著月下對著宋晉努力模仿當年大青騾打動她的眼神,“它就那樣看著我.....這樣.....我覺得它有話跟我說,不舍得我走....又、又這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宋晉看著眼前人努力學著她所看到的青騾的眼神。 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籠著一層霧汽,濕漉漉地望著人。浸染著淡淡的眷戀。 宋晉微微移開目光,“臣知道了?!?/br> 月下立即道:“它都這樣了,誰能無動于衷呀?!?/br> “是?!?/br> 宋晉輕聲回。 “話又說回來,你的騾子真的很會裝可憐?!痹孪抡f著還點了點頭,“有次它看著我的發釵露出那種表情,我差點就想把發釵拔下來送給它了.....” 一旁小洛子唇角抽動:差點? 郡主分明拔下了發釵放在了騾子吃草的槽子里,要不是負責喂馬的及時發現,宋大人那匹已經到了歲數的老騾子,只怕就不能那樣安安靜靜地老死了..... 宋晉頓了頓,“郡主也很會?!?/br> “嗯?” “扮可憐?!彼螘x聲音很低,月下還是聽明白了。 她向宋大人解釋:“我也是沒辦法,我也是發現我皇帝舅舅特別吃這一套,才苦練的本事.....跟你的青騾沒法比,我是自學成才,它是渾然天成?!?/br> 她聲音本就輕,說到后來更輕了。她口中的皇帝舅舅,是先帝武宗。 雨聲嘩嘩。 月下振作了精神,分享秘密一樣小聲道:“而且太后娘娘也吃這樣可憐巴巴的眼神,不過也就是小事有用,真大事,太后不許的,再怎么裝可憐都沒用了?!?/br> “怎樣的小事有用?” 見宋晉感興趣,月下認真回:“比如,打了祁家三公子這樣的——小事?” 亭子里時安給口水一嗆,硬生生按住,垂下的臉憋紅了。原來明珠郡主管她十五歲那年帶人套麻袋打了祁國公府那位三公子那件事叫——小事??!果然還得是明珠郡主! 月下輕輕瞟了宋晉一眼,生怕他問“怎樣的大事沒用”。那就要說到他們的這紙婚約了,就是她怎么求都沒用的大事。月下不安地咬了咬唇。好在宋晉并沒有問下去,而是輕輕帶開了話題。 不覺間,雨停了。晚霞又現。淡淡霞光瀉在新雨后的湖面草木上,輕悠悠的波光漣漪蕩漾在朱紅色的亭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