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相紙一邊平整另一邊粗糙,是他從一整張合照中撕下的。同時被撕掉的還有另外兩片,也都是人像,已經被他寄給了不同的主人。 三張照片,都大有用處。 “我特意買了你喜歡的向日葵和繡球,黃色的,和藍色的。滿意嗎?”他凝視桑榆定格的笑容,語調有一絲討好。 可照片是不會說話的。 “我問你滿意嗎?!”片刻后,桑非晚忽然低低叫一聲,像將死小獸發出的悲鳴,繼而雙淚滾落。 沉睡的火山山頂開始冒煙,有guntang巖漿緩慢翻滾,散發危險與惡意。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淚水混合雨水墜落地面的細小聲音。 “桑榆,我不會再擔心你滿不滿意了!我不再怕你了!”他又將目光轉到向日葵和繡球上,任模糊的綠色占據瞳孔,肩膀簌簌抖動,“也不再怕自己了……” 沒有校園霸凌商海浮沉,沒有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沒有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這里甚至連人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白茫茫一片干凈大地上,他終于獲得喘息,可以面對自己二十六年以來雙眼的痼疾。 這個秘密和另一個秘密一起深埋于心,像并蒂蓮,像雙頭蛇;像蝦虎魚和槍蝦(1),像蜜蜂與花朵。 他不準備告訴任何人。 只要不說,它們就能一直以最曖昧的雛形存在于意識中,好供他一遍遍雕琢、描繪、品嘗。 他靠它們活著。 過了許久,桑非晚止住淚水,蹲身將照片擺在墓碑前。 照片中,少年張揚霸道的臉龐很快沾上雨水,氣勢不再,看上去像受了委屈哭泣。 桑非晚的心情好了不少。 忽而一陣輕風,照片被吹翻了個面,黏在旁邊向日葵的莖桿上。 一行字母露了出來:【i am】 由他親手寫就。 另兩張照片背面的單詞在眼前浮現,桑非晚勾著笑,像是生怕墳墓中的尸體聽不見一樣,很慢地道:“i am ing back.” 桑榆啊,我回來了。 這樣想著,桑非晚索性用力將手袋一抖,里面的雜物七零八落。五彩冥鈔被風帶起,紛揚撒了滿天。 其間夾雜的幾張照片略微重些,攜雨水墜地,和桑榆的個人照一樣,黏在濕潤的泥土上奄奄一息。 白菠蘿紅橙子灰色向日葵……全部都是桑榆的畫作。 春日應是吹面不寒楊柳風,但今天肅城格外奇怪,風越吹越大,利刃般拍在桑非晚臉上,他低頭避過氣流,目光偏巧與照片相撞。 不知是否是風的原因,桑非晚忽然渾身發癢。他指尖彎出最大的弧度,指甲在皮膚裸露處反復撓來刮去。那種撓法兒,不像是撫平不適緩解躁動,倒更像身上黏了什么異物,想要生生地將異物剝離、摳掉,哪怕要付出皮rou綻裂的代價。 桑非晚越撓越快,手指似十把刮刀陡然縮緊,接觸處無一不迅速泛紅,脖頸眼下角質薄的地方,甚至被他挖破。 淚水裹著血絲低下,于泥土中無聲消融。 桑非晚痛得倒吸冷氣,但他像個犯了病神志不清的癮君子,摳挖的動作停不下來,眼淚也根本止不住。地上的畫作和照片在他眼中逐漸模糊、陌生,最終只剩隱約輪廓。 桑非晚對著照片中的少年,清了清充斥血腥味的喉嚨,聲音越來越大:“你是誰???” “而我,又是誰?”他幾近嘶吼。 風能夠最大限度地提供氧氣。 火山終于爆發。 全身的力氣似被掏空,桑非晚像個痛失心愛玩具的孩童,蔥根般潔白的手指撐進泥土,雙眸緊閉哭倒在地。他臉上模糊一片,不知是淚水、雨水還是血水,哪里還有半分說一不二的霸總模樣。 黑色淤泥沾上昂貴的開司米大衣,仿佛一整團未經化開的顏料,被匆匆潑到畫布上,顏料廢了,畫也毀失殆盡。 “你是對桑榆很重要的人?!焙魢[冷風中倏爾傳來聲音,繼而一雙有力的手扶上他的雙臂。 源源熱意讓桑非晚止住哭泣與顫抖。他睜開眼看清來人后,略想幾秒,不無驚異:“您二位是……記者先生?” 連海將依舊流淚的霸總攙扶起身。 桑非晚腿都是麻的,站直后打個趔趄,不小心蹭歪了連海的外套,沾滿污泥的手也重重按在了里面的襯衫上,瞬間一個黑色五指印浮現。 “海哥,”季明月連忙奔上前,眉毛跳跳,想伸手觸碰卻又被污漬勸退,他不知從哪兒學來一口婉轉的南方口音,水磨似的,再拐幾個彎簡直可以去唱昆曲念白,“哎呀,這是你剛定做的襯衫,牛津紡面料很貴的,還不能機洗!” 季明月剛喝了“圣水”,嘴里尚殘存著淡淡的腥咸氣息。他暗自吐槽圣水估計是放久了有些變質,又結合這幾天的所見所聞,認為海哥工作繁忙日理萬機,食堂預制菜都能嚼出佛跳墻的感覺——休說保管圣水了,能顧好自己,完整地吃上一頓熱乎飯都難得。 這樣下去可不行,作為“智能小組”的副組長,他有義務把海哥的日常起居照顧起來。 連海幾不可查地咽了下唾沫,給呆怔的季明月使了好幾個眼色。 他長于推演精于分析,但卻自知不如小季——小季破案總有神來之筆。昨夜他和自己說了做戲引桑非晚自曝的計劃,雖然有些兵行險著,不過只有出奇,方能制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