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李治氣得手腳冰涼,眼前陣陣發黑,媚娘來扶他,也被他一抬手推開! 往事歷歷在目,他終于明白,為何其他皇子與諸王都在讀書學治國之道時,滕王卻獨自一人去畫畫;為何幼時那樣擅長騎馬射獵的人,長大后卻從未拉過弓,那右手腕上的傷痕,李治不敢去想…… 滕王一直笑得那樣毫無陰霾,只因為他比任何孩子都要早慧。當初在雨中他那古怪而悲哀的神氣,都驟然涌現在李治腦海里。 李世民是最威嚴的天子,也是最無情的帝王。 文治武功的天賦,都如嫩草被掐斷,滕王那恣意到隨心所欲的青春,曾經讓李治羨慕的自由,背后是血腥的猜忌。 這些年滕王冷淡疏遠,李治只以為是時光和距離沖淡了年少的情誼,讓他們愈行愈遠……原來,他始終不曾明白,滕王真正回避的,是他的帝王之心。 李治給滕王寫了一封長信,沒有人知道信的內容是什么。但聽說滕王拿著信,一連幾日沒有再飲酒放縱。次年春天,道路上的冰雪剛剛融化,滕王回長安來探病,宮殿上還有經冬的殘雪,滕王一身青衫如同春日先至。 李治病容憔悴,但見到他時眼睛亮了一瞬,朝他笑了笑:“滕叔?!?/br> 這一次滕王沒有冷嘲熱諷,而是像小時候那樣,行過禮之后坐在床邊。兩人離得近,滕王的鬢角也有了白發。曾經鮮衣怒馬的長安少年,已經外任二十多年了。 因為帝王畏寒,炭火還沒有搬走,宮殿里格外溫暖,李治給滕王準備了櫻桃酒,他自己也破例喝了兩杯,原本蒼白的面頰顯出微微的紅潤,滕王很快有了醉意,將靴子一脫:“外面下著雪,我不走了,今日就和陛下抵足而眠?!?/br> 李治笑著點頭,吩咐太監:“替滕叔準備一床被褥?!?/br> 這一夜風雪漫天,兩人抵足而眠。 滕王醉眼朦朧地躺下,突然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我只是心疼你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br> 一夜的烈酒仿佛要澆透殿外三尺寒雪,這些年來,叔侄之間有太多的誤會,心中有太多的塊壘。 滕王很快便睡著了。李治躺在他身邊,幼時的玩伴手足溫熱,像是在日漸流失的歲月之下,還有一顆guntang的赤子之心,不曾改變。 臨別之時,李治突然說:“滕叔回了隆州之后,再替朕畫一幅河山圖吧?!?/br> 滕王回過頭來,眉宇間的意氣已不再少年,但輪廓仍然俊美,鳳目好看地彎了起來:“遵旨?!?/br> 細雨如絲,滕王瀟灑一拜,轉身離去。 那幅河山圖畫了很久,直到又一年大雪紛飛,才送到東都洛陽。 不知為何,滕王自己沒有來,據說是他故地重游,在洪州滕王閣下種地,擔心幼苗畏懼寒冬,便逗留了些時日。這些多年過去,滕王仿佛仍然是那個任性的少年。 對他來說,天子的邀約,也許真的不如幾根草重要。 此時李治已經病得很重,雙眼已不能視物,讓太監替自己將畫展開:“滕叔畫了些什么?” 太監小心翼翼地展開畫軸,露出錯愕的神色:“這……是一幅空白卷軸?!?/br> 冷汗頓時從太監的臉上流了下來。陛下圣旨讓畫畫,滕王竟然用一幅空白卷軸來敷衍? 還有句話太監沒敢說,若要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卷軸上倒像是被人胡亂踩了兩腳,有幾個歪歪斜斜的腳印,抹也抹不掉。 “什么也沒有……?”李治怔了怔,良久,突然起身來到窗前。 太監等了許久,也不見天子動彈,那人影仿佛凝固成了天地間沉默的雪山,太監不禁擔心地喚了一聲:“陛下?” “替朕收起來吧?!崩钪无D過身來,擺擺手。這一瞬間,太監愣了,如果他沒有看錯,在帝王的眼角那微微閃動的東西,是淚光。 雪花落在洛陽宮殿前,像是朝露般的人生,轉瞬融化。 最后那一夜,雪下的很大,媚娘一直緊緊握著李治的手,仿佛要用溫熱的手掌掐住冰冷的死神。朝臣們哭泣的聲音,炭火燃燒的聲音,簌簌落雪的聲音,都只顯得宮殿格外寂靜。 李治彌留之際,突然望著虛空中的黑暗,喃喃說:“他不是不會畫,他是不愿意畫……朕小時候和他約定過,去最高的樓閣,喝最烈的酒,看最遠的山……可是,朕坐上了這龍座,只怕此生……有負此諾了?!?/br> 恍惚中,李治看到舊時情形,滕王從風雨中策馬而來,頭上和身上都是雨水,笑容卻一點兒也沒被打濕。 他說:“雉奴,我來接你?!?/br> 一滴淚從帝王的眼角落下,失神的眼睛緩緩合上。 永淳二年冬天,唐高宗李治駕崩;消息傳到隆州,一個月后,滕王去世。 九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2]。 自安史之亂爆發以來,戰火燃遍了大江南北,火光、鮮血、離別都被那一場戰爭的寒冬席卷掩埋,大唐王朝沒有在寒冬中死去,終于堅持到微弱美麗的早春,開始重建樓閣與人心。 滕王閣在戰火中有所損毀,殘樓仍然挺立,晨曦落在這座焦黑的閣樓上,一片金色璀璨,依稀遙見當年的風流華彩。土地上新草綠意破土,甚至開了幾朵不知名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