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亭臺上擺著一把陳舊的五弦琴,李諸緩步走到琴邊,盤膝坐下來,十指落在琴弦上。 牡丹花開在月下,宮花紅得寂寞。 琴聲相和,樂師的吹奏絲毫沒有停頓,也許在這樣寂靜的夜里,命運無常的動蕩,失去家國的痛苦,故園殘破的懷念,讓他們無需言語。 不知道合奏了多久,漸漸的,篳篥的曲調從幽咽低沉拔高了一點,像是深井中看到了星,微小的光芒與歡樂在聲音中滲出。李諸的心緒也隨之一振,指下琴音漸漸明朗—— 撥云見月,鳥鳴山澗。 再深的孤獨,有人共鳴,便會化為聲音——或許,不是言語的傾訴,而是心弦的和鳴。 李諸從來沒有彈過這樣的曲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彈的是什么,只是順著心緒起伏而撥弦,順著月光溯流而上,曲子那樣好聽,好聽得就像所有的苦難都可以被撫慰,所有的傷口都會被撫平,所有的思念都有人聆聽。 這一晚之后,李諸將雷海清的腳鐐去掉了。這原本不合軍規,但作為安祿山的近侍,沒有人敢對他質疑。 叛軍連吃了幾場敗仗,戰略要地雁門關得而復失,在河南又因張巡死守睢陽而被拖延戰機。 陰云籠罩在洛陽行宮中,侍衛們遠遠都能聽見安祿山發怒的斥罵聲。李諸如履薄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隨侍在暴躁的帝王身邊。也許是額頭受傷的緣故,這些天來李諸總是精神不濟,夜里睡不好,幾次差點出了紕漏。 夜深人靜,忙碌了一天的李諸疲倦地躺在床上,很快進入夢鄉。不一會兒,熟睡的他眉頭緊皺,發出無意識的呻吟,冷汗浸濕了鬢發。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聲從黑暗中傳來,李諸冷汗涔涔地坐起來,雙眼睜大,抱著自己的膝蓋在黑暗中喘氣,像是受傷的猛獸。 無論過去多久,在他以為已經忘卻往事的時候,熟悉的噩夢仍會突然在寒夜里悄然而惡意地襲擊,記不清這是多少次被驚醒……空氣仿佛凝固得令人窒息,李諸手上的青筋凸起,額角上的傷口又開裂了,火辣辣地疼。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李諸猛地抬起頭,一躍而起!軍人的本能讓他毫不遲疑地揮刀斬下—— 半截蠟燭滾落到地上,燭光灑了一地。 李諸愣了一下,眼睛一時無法適應亮光。血與咸濕的冷汗滴落在眼皮和睫毛上,有些刺痛,也有片刻恍惚。他從來沒有想過,在無眠的黑暗里,會出現燭光。 在剛才的那一瞬間,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準確地抵住來人的頸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將對方的脖子割斷。 被刀抵在門上的少年臉色微微蒼白,身著輕薄春衫,手還握著燭臺,像是一朵墨畫的花,開在春夜的門扉前。 “你來做什么?”李諸的聲音沙啞,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怕。 “我聽到里面有聲音?!睒穾煱l抖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額頭上。 他將手中的刀移開,平息胸膛的起伏,冷漠地說:“下次再這樣闖進來,被砍掉的就不是蠟燭了?!?/br> 少年俯身把被斬斷的蠟燭撿起來,放在桌案上。燭光頓時令屋子里亮起來。李諸背對著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冰寒可怕的臉色,不知不覺在光的滲透中被些微軟化。 在少年即將關上門離去時,李諸皺眉轉過身:“慢著?!彼蝗婚_口:“給我拿一壺酒來?!?/br> 空氣清寒沾著露水,樹梢月光流動。 雷海清依命端來了一壺熱酒,李諸取出一套夜光杯,見對方的視線停留在自己的酒杯上,李諸隨口問:“喝過葡萄酒嗎?” “喝過?!?/br> 李諸給自己斟了一杯:“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時候?” “剛入宮的時候,陛下賜宴?!?/br> 曾經梨園子弟是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一些士大夫說梨園樂曲是靡靡之音,但是皇帝李隆基親自宴請他們,說,天下若無盛世,哪來四海笙歌? 當然,這都是舊事了。如今戰火流離,禮崩樂壞,再沒有絲竹雅樂可以聆聽,更也沒有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你的羊角篳篥,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帶在身邊很久了吧?”幾杯酒飲下,李諸想起初次見面時,少年冒著生命危險去撿拾篳篥的情形。 “這是我師父留給我的遺物?!币苍S是喝過酒的緣故,雷海清的目光微微迷離,“我是個孤兒,自小被師父收養,學了琵琶、箏、胡笳、箜篌、橫笛……許多種樂器,但我最喜歡的,還是篳篥。小時候我不敢一個人睡,師父就吹奏篳篥哄我入睡。師父說他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一只翠鳥,顏色格外好看,他吹奏的時候翠鳥飛下枝頭聆聽,一枚羽毛輕飄飄掉落在篳篥上,化為了這塊碧玉?!?/br> 李諸這才注意到,篳篥上鑲嵌著一小塊碧玉,色澤動人。 羽毛? “哄小孩的故事而已?!崩钪T神色不以為然,唇角卻勾起一個弧度。他知道,那故事是雷海清最溫暖的回憶,正如母親在篝火邊講給他聽的故事。 “你師父人呢?” “去世了,后來樂班也解散了,當初的同伴都失散天涯,只剩下一個師哥,和我一同進入宮廷梨園?!鄙倌甑哪抗怊龅氯?。 如果不是戰禍,這些梨花般的少年們,或許還在春日樹下,吹奏著清風流水的樂章吧。 戰爭摧毀了那些美好的東西,讓最好的回憶只能存在于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