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被抽打的樂師不顧流血的肩膀,朝前伸出手,似乎還試圖去撿拾那支羊角篳篥,被勃然大怒的士兵用鞭子攔住。從李諸的角度看去,對方臉色蒼白,肩膀微微發顫,眼神卻并沒有乞求。 士兵揮手又一鞭就要落下,“啪!”鞭子抽在半空中,卻被攔住了。 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見李諸將鞭子拂開,面無表情地俯視樂師:“你會吹篳篥?” 他命令:“吹一曲?!?/br> 樂師的臉色更白,手指如同料峭春風中的柳枝止不住發抖,半晌之后,樂師將羊角篳篥放到唇邊,開始吹奏。 漸漸的,那種驚慌的神色從樂師臉上褪去了。在吹奏的時候,像是有另一個靈魂從他身體里醒來,那個靈魂多彩翩躚,凌波微步,行走在生命最寬闊的星空下。 在李諸的記憶里,只有很小的時候母親教他吹奏過篳篥,母子倆依偎在篝火旁邊,他認真地吹著,母親輕拍著他的背哼著歌兒,那是他血腥的戎馬生涯里唯一溫暖的底色。 這么多年了,沒有人碰觸過,甚至從來沒有在夢里出現過。 曲子吹完,李諸很久沒有說話,士兵們也不敢開口,年輕的樂師垂著眼眸,像是池塘波光剪出的一段柳影。 “把他留給我?!崩钪T說了五個字,轉身離去。 從士兵們呈遞上來的卷宗中李諸看到,樂師名叫雷海清。 雷海清自小被父母遺棄,樂班師傅撿到他的時候暴雨傾盆,雷電交加,所以給他取了雷姓。 十四歲那年,雷氏少年被招選入梨園做樂師,唐玄宗李隆基愛好音律,親自訓練梨園弟子,很欣賞少年彈奏的琵琶,于是欣然為他賜名:“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朕就賜你叫‘海清’?!?/br> 機遇眷顧,少年像是盛世遺落的琵琶與珠玉,被命運擦亮了天賦。 這個孤寒少年的命運,要比李諸幸運得多。 他被留在李諸身邊,雖然仍然戴著腳鐐,但得到允許在庭院里活動。洛陽行宮中的殺戮從不曾停止,春風中帶著血腥氣。安祿山喜怒無常,心情不好時殺人如麻,常有一些不堪忍受的宮女、樂師試圖逃走而被抓回來處死。 當然,也有極少數幸運逃脫的。 雷海清如果要逃走,本應比別人有更多的機會。李諸對他看管得并不嚴,甚至有時一整天對他不聞不問。 對宮墻外的藍天,雷海清也偶爾駐足凝望,但終究只是低下頭去,握緊手中的篳篥。 戰報不斷傳來,安祿山的軍隊在河東、朔方、關內,都遭到了一波波頑強的抵抗。曾經叛軍勢如破竹的戰勢一去不復返,大唐軍民組織起來,各地反抗如雨后春筍,勝負進行著拉鋸。 因為戰事的膠著,安祿山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怒火最先發在宮女和宦官們身上,每天都有被拖下去處死的,被仗責刑罰的…… 這天,安祿山要穿衣服,他有三百斤的體重,需得有人蹲下替他把肚子的肥rou頂起來,才能穿衣,他一連叫了好幾聲,當值的宦官才慌慌張張地從門口進來。 “死在外面了嗎?”憤怒的安祿山隨手抓起一個銅香爐,就朝宦官砸去。 “砰——!” 香爐砸中了人,卻不是那個動作慢了半拍的宦官。 來送戰報的李諸正好走進來,被香爐砸了個正著。這一天本來不是他當值,卻受了池魚之殃。 銅制的香爐很沉,砸在額角,李諸頭腦中嗡地一聲,眼前一黑幾乎立刻昏厥過去,鮮血順著額頭上的傷口迅速往下流。嗡嗡作響的耳邊,依稀傳來闖禍的宦官磕頭說“該死”的討饒聲,但李諸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去按壓傷口,筆直地跪了下來。 ——否則,等待他的可能是更嚴厲的懲罰。 鮮血讓視線模糊不清,李諸如同雕像般直直跪在地上,突然,冰冷額頭上泛起一股熱意…… 安祿山已經穿好了衣服,手里抓著一把香灰,按在他的傷口上。 年輕侍衛的眼瞳因劇痛而有些迷蒙,仰頭看去,帝王皺眉俯視著他,似乎在看他傷口的深淺。當初,他被閹割時血流數升,瀕臨死亡,也是安祿山親手用木灰為他止血,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這些年來,李諸分不清自己對安祿山,究竟是愛是憎。 “拖下去?!卑驳撋讲荒蜔┑靥吡四莻€癱軟在地上的宦官一腳,甚至沒有再看對方一眼,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李諸流血的臉上。 宦官被侍衛們拖了出去,“饒命……”的哭喊聲越來越小,直至再也聽不到。 “他們都怕我,只有你不怕,”安祿山似笑非笑,聲音竟有幾分欣賞之意,“當年你們一溜排開,只有你的脖子是梗著的,我就知道你的膽量非同尋常。這些年,你沒有讓我失望?!?/br> 夜色初降,李諸一身疲憊地回到府中。 耳邊傳來一縷幽幽的樂聲,仿佛月色在撥弦,令人的心境也安靜下來。 樂師在亭臺里獨自吹奏篳篥,蒼白晶瑩的側臉被月色洗練,身形單薄而孤獨,仿佛將所有心魂都交付在音樂之中。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青石臺階上沾著露水,蒼涼的曲調催人落淚,連帶著庭院里的月色也蒼涼起來。 雷海清沒有意識到有人走近。只有在吹奏時,他才會成為那個天賦過人的清澈少年。像沉默的山石,被光之手強悍而有力地砸碎,露出頑石中瑩瑩奪目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