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之前去軍醫那里看過,也給開了幾貼藥,但絲毫不見好。軍中的藥是有限的,不可能全給一個低階隊頭,軍醫也搖著頭說,只能靠自己了。 宋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開始時而渾身發熱,像是火爐里guntang燒紅的劍;時而又陣陣發冷,像是在寒冬臘月被爹毆打,獨自蜷縮在墻角的無數個不眠夜。 在死亡離他近在咫尺時,他以為自己看見了臨死前的幻覺…… 眼前出現了那個給他橘子的少年。 少年已經長大了很多,一身英氣奪目的明光鎧,頭戴銀色盔甲,清秀的面孔也被風沙雕琢出了棱角,青澀的神情變得堅毅,不變的是那溫和如鹿的眼睛。 “他怎么了?”少年問身邊的人,顯然已經認不出他來了。 “殿下,他這是傷口發了惡瘡,只怕是治不好了……”旁邊的軍官趕緊上前,搖頭嘆息,“若是有戶籍的良民,到時把他的尸體送回老家,賞賜些財帛,撫慰他的家人罷?!?/br> “人還沒死?!鄙倌臧櫭级紫聛???墒撬舞撞辉敢饪匆娝?,將頭扭過去,蒼蠅又循著腐臭在他傷口上飛,他不想讓那少年看到他的臉。 “殿下!”旁邊的人大驚失色。將領們也沖了過來阻止:“殿下您這是做什么?!” 少年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驚慌,將宋枳的褲腿卷起,清涼而穩定的手落在他的小腿上,為他清理滿是膿血的傷口。 旁邊的侍衛都悄悄捂住了鼻子,少年卻似乎毫不在意,清理完傷口,然后從隨身的包裹里取出膏藥抹在他的腿上,站起身,把剩下的膏藥遞給將領:“這是我從長安帶來的傷藥,或許有些效果,讓軍醫按方子配一些發給將士們——還有,讓軍醫再來看看他?!?/br> “是!殿下仁厚?!?/br> 原來,少年竟是廣平王李俶。 死里逃生之后,宋枳沒有再見過李俶,但也許否極泰來,他的運氣漸漸變得好了起來。雁門郡原先的守將被朝廷調走,曾經在河西作戰的老將賀含元駐守雁門關。賀將軍治軍嚴格,無論出身來歷,對所有士兵一視同仁。勇猛不怕死的宋枳靠著軍功一路從隊頭升遷,成為賀將軍的副將。在賀將軍麾下,他還識了字,讀了兵書。 再后來,安史之亂爆發了。 山河風雨飄搖,河東郡縣大多投降。賀將軍拼死守衛孤城,帶領將士們打退了史思明的幾次進攻,但唐軍也損失慘重。 從開戰以來,宋枳便將沙子堆在糧倉,上面鋪一層薄米,用以穩定軍心。 到第十四日的時候,最后一斛米用盡了。 那一晚,渾身浴血的賀將軍把宋枳叫到跟前,給了他一把劍。 “這是白玉劍,當年天子命我守衛雁門關,賜給我這把劍,我固然不怕死,但不能讓全城百姓殉葬。你用這把劍割下我的頭顱,去向史思明投降吧!”老將軍聲如洪鐘,昂首站立。 宋枳渾身一震。 “糧草盡絕,兵臨城下,外無援兵,”賀將軍白發蒼蒼,神色悲愴,卻沒有一絲懼容,“這是保全百姓唯一的辦法?!?/br> “我不能這樣做?!彼舞纂p目赤紅,扭過頭去。 安祿山每每攻陷城池之后兇殘屠城,血流漂櫓,千里無人煙。宋枳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想讓代州百姓被屠殺,就只能勝,或者投降。 “有個自稱杜掌柜的商人來找過我,要買這把劍,被我趕走了?!辟R將軍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染血之劍,“如今看來,他只怕早就知曉城中糧草之困。你殺了我之后,把劍拿去賣掉,在茶馬交易的集市上應該可以賣一個好價錢。然后,再派人用換來的銀錢到江淮去采購糧草,再圖收復河東?!?/br> 亂世烽火,名劍蒙塵。 宋枳用顫抖的手接過劍,樸拙的鐵劍,仿佛重于千斤……這些年來朝中人心離散,邊關亂象漸生,安祿山和史思明謀反固然是早有野心,可這一切亂象的幕后,也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推波助瀾。 那力量叫利益。 邊陲軍人有自己的利益,他們可以不再聽命于朝廷;文官們有自己的利益,他們急于自保;商人們有自己的利益,他們追逐更高的回報。 這些看似瑣碎的欲望,就像塵埃不起眼,可是,又仿佛就是世界本身,可以將最強大的英雄擊倒。 河山千瘡百孔,總有孤勇的熱血,總有執著的殉道者。 賀將軍仰天大笑:“難為你了?!?/br> 終于,宋枳閉上眼睛,揮劍斬下,鮮血飛濺…… 人人唾罵他是見利忘義的叛徒,人人鄙夷他是見風使舵的小人。拱手獻上城池與賀將軍的人頭,讓宋枳贏得了叛軍的信任。他隨后被安祿山封為鎮遠大將軍,駐守雁門關。 大軍出征的前一夜,宋枳在營帳里寫書法。 來自江淮的糧草已經于日前秘密抵達,雁門鐵騎中的心腹將領知曉實情,前來與宋枳商議,卻見他懸腕提筆,正揮毫寫字。 將領上前一看,那竟是一首詩。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枝。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我很喜歡張丞相這首詩?!彼舞最^也不抬地說,“很多人說我的名字取得不好,叫枳,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則為枳?!?/br> 宋枳擱下筆,負手而立。 這么多年來,不管經歷怎樣的絕望,橘子的香氣與少年掌心的陽光,好像始終照在他身上。于是,他舍不得讓命運把自己切割得支離破碎,舍不得讓黑暗把自己吞噬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