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山風嗚咽,日光如雪,屋子里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 那是難以想象的一手棋,如匕首直入黑棋盤中大龍的心臟,而右下角的大好河山,竟被他盡數舍棄! 怎么會有這樣的下法…… 杜清晝的臉色微微扭曲,伸出的手猝然停在棋盤上空。 這種玉石俱焚的下法……不,不是玉石俱焚!從始至終,這棋局根本就一直有某種東西,在他的掌控之外! 裴昀的眼神像是漫天夕陽倒映在湖泊之上,帶著伏尸百萬的血光:“勝負還遠未分出——你確定,你真的掌控了宋枳嗎?” 八 宋枳從軍那一年只有十二歲。 他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在家的時候,宋枳的身上總是遍體鱗傷。長年累月,他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毒打。被毆打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最怕的事情,是父親在他面前毒打母親,一次次他怒吼著前去阻止,被推倒撞得頭破血流,房間里傳來衣服撕裂的聲音,父親暴躁大聲的咒罵、耳光聲,與母親懦弱絕望的哭泣聲。那時候,他就覺得死并不可怕。 后來,母親死了,裹在一張薄草席里下葬。十一歲的宋枳在墳前跪了一整宿,沒有哭。 哪怕是多年后見慣了戰場上的腥風血雨,他始終陰沉冷酷,只因為他見過比死更可怕的東西,叫絕望。 天寶年間兵源不足,朝廷開始實行募兵制,軍中供給衣食。宋枳從家里逃出來,用僅剩的銅錢從祝家鐵匠鋪里換來一把劣質的劍,就以流民身份從軍了。 從軍的日子也不好過。 軍中的士兵分為三六九等,那些祖上有官職的是上等兵,有戶籍和身份的平民是中等兵,像他這樣的無籍流民,是下等兵。 那時邊境太平無事,士兵們很閑,一些上等兵卒就以欺辱捉弄下等兵為樂。宋枳面黃肌瘦,加上性格陰沉,孤僻不合群,是常被欺辱的對象。軍營里喂了豬羊,剩飯與糠都倒在槽里,由伙夫營管理。 那一次,幾個上等兵把宋枳的腦袋強按進滿是餿水和豬食的槽里:“我就看不慣你這賤民的眼神!從軍不就是來混吃軍餉的嗎?你只配吃豬狗吃的糠!” 周圍傳來陣陣惡意的哄笑,宋枳的臉漲得和血一樣紅,拳心緊握幾乎破裂,終于,他一拳打在領頭的士兵臉上! 鼻血頓時從對方臉上冒了出來,在對方發怒的吼叫聲中,無數拳頭朝宋枳身上招呼過來…… 那一天,宋枳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拳,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腳,仿佛又回到了在家中的日子,無盡的毒打將他卷入黑暗絕望的深淵……到后來,他疼得有些意識不清了,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頭頂說:“你們在干什么?” 士兵們罵罵咧咧地散開了,四周安靜下來。 宋枳掙扎抬起頭,他頭發上沾著餿水和剩菜,滿身血跡與汗污,血從眼皮往下流。 鮮紅可怖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一個干干凈凈的,頭戴幞巾,腰間佩劍的少年。少年的眸子清亮溫潤,劍眉如遠山,關切地朝宋枳伸出手:“站得起來嗎?” 宋枳冷漠地推開他的手,隨即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是在絕境中強悍活下來的,對疼痛的抵抗力要比常人強。他不相信人的善意,也不接受人的施舍。 就在宋枳轉身要離去的時候,一件尷尬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 那幾個上等兵說得沒錯,宋枳是為了活下來,為了吃軍餉,才來從軍的。但是很多時候軍糧限量供給,他總是饑一頓飽一頓。 少年將一只橙黃的橘子遞了過來:“你是餓了吧?我這里有橘子?!?/br> ——手白皙而干凈,橘子帶著微微的香氣。 “你沒聽到他們說的嗎?我不配吃橘子,只配吃豬狗吃的糠!”宋枳眼睛赤紅,惡狠狠地回頭,“所以,帶著你的橘子滾?!?/br> 少年聽到這話沉默了一會兒,但沒有生氣,而是將那個橘子放在他手中,轉過身去。 在離開之前,少年丟下了一句話:“你拿自己當人,就沒有任何人能拿你當豬狗?!?/br> 宋枳渾身一震。 那個橘子橙黃如陽光,顏色鮮亮得像是匕首,刺進了他渾渾噩噩的人生中。 從那之后,宋枳發了狠,在校場上拼命演練,在戰場上拼死搏殺,他性情兇悍,有仇必報,漸漸地曾經奚落他的人都不來了——誰也不愿意為了幾句話的便宜,就被打落滿嘴的門牙。他悍勇不怕死,立下了幾次“跳蕩功”[1],成了執旗副隊頭,雖然仍然因為流民身份升遷得比別人慢,但畢竟漸漸過得像個人樣了。 秋天又至,雁門關的橘子樹也掛了果,士兵們都去搶著摘,宋枳還是不愛說話,等人少的時候他獨自爬上樹,摘了一個橘子。 夜里,他把那只橘子放在掌心,翻來覆去地揉軟,心似乎也被揉軟了。最后他沒有吃,把這個橘子放在床頭。 當初給他橘子的少年,應該不會再出現了吧? 萍水相逢,早已天涯了無音訊。不相見才是最好的,這地獄一樣的戰場,如果有得選,誰不愿意離開? 有時候,不是不怕死,只是別無選擇而已。 第二年夏天來時,宋枳在行軍中受了傷,沒有及時醫治,傷口化膿生出惡瘡,發出陣陣濃臭,甚至有蒼蠅在傷口上覓食。每當他想要小憩片刻時,不是被惡瘡痛醒,就是被蒼蠅的嗡嗡聲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