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在宮中的許多個日夜里,她手中掌著燈,卻不知光為何物。 也許是命中注定,她遇到了他。 眼看他與陛下君臣失和,眼看他最終離開長安……她終于發現,對與錯,正與邪,光與暗,一直真實地存在,存在于世間,也存在于人心。 那些森冷的欲望,骯臟的手段,陰暗的籌謀,絕望的淚水,殘酷的背叛,并不是世界的全部。還有光明的人心,寬廣的襟懷。還有那樣一類人,站立在陽光下的姿態那樣坦蕩高華,竟不屑于黑暗中的手段。 或許,雪天愛上的,是飛蛾撲向火的溫暖,是身處黑暗角落的人對光的癡戀向往。 ……她第一次覺得后悔。 華清宮中有多少淚水,沒有人擦拭得干凈,有多少是非與對錯,沒有人能辨得清。 那人離開了長安之后,雪天的日子就荒蕪起來。像是一幅畫突然褪了顏色,再沒有期待與喜悅,也沒有心痛與悔恨。 她在宮中日復一日地當值,沒有再傳遞消息,只任時光一年年過去,守夜雨、等春回、聽鳴蟬、望秋霜,一年又一年。 很久沒有看到武惠妃,陛下又帶了更美艷的楊貴妃前來華清池,偶爾,也會宣大臣來華清宮議事。湯池中仍有紅顏的脂粉香氣流溢,朝堂之上仍有紫袍的權貴如過江之鯽,人來人往,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 直到有一天,她聽到陛下突然悵然嘆息:“這些公卿,怎么沒有一個比得上當年張卿的風度?” 雪天看了一眼威嚴的帝王,那么高高在上的人,也有了白發,眼神充滿懷念。 再沒有那樣一個人……開元二十八年,那人過世了。 絕世的美玉,若是誰一生能遇到一次,便是造化。若是失手將那玉打碎了,世間誰也找不到第二塊。 哪怕貴為天子,也是一樣。 多年后,盛夏降雨不斷,中原幾處州郡發了大水,朝廷從上到下都措手不及,幸好堤壩在數年前提前加固過,否則幾百里地都會受水災,千家萬戶將流離失所。 陛下想起了那人來,突然吩咐太監:“給朕去取一壇‘醉太平’來,當年朕和張愛卿一起喝的?!碧O回稟:“圣上,那酒已經喝完了?!?/br> 原來,酒已經喝完了。 九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自范陽起兵,氣勢銳不可擋,一路勢如破竹打到潼關。當日陛下執意赦免的胡將,終究揮劍反叛。 次年。六月八日那一夜,許多年后仍然是長安百姓心中的噩夢。那一夜,烽火臺的平安火沒有燃起。 潼關失守,長安門戶大開。 叛軍的最后一擊即將到來,風中傳來微弱如殘燭的希望,王孫公子們趁著夜色慌亂撤離,陛下仿佛在一夜之間老去了,倉促登上西去蜀中的車輦,頭發在風中花白顫抖如雪……不知此刻,他是否會想起當日與他力爭不肯退讓的人?是否會想起君臣同飲的美酒? 雪天也匆匆收拾了行裝,夏夜汗流浹背,到處充斥著哭喊聲,一片混亂,可是她發現在逃亡的王室貴胄中,少了一個人。 哪里……都沒有那個女子的身影。 她沒有出來? 這個念頭讓雪天心中一驚,她看著即將出發的隊伍,終究一咬牙,返回了宮殿,氣喘吁吁地跑到一處偏殿,猛地推開門。 沒有一個宮女太監,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女子坐在燈前。 “公主,快逃??!”雪天喘著氣焦急催促,“潼關已經失守,叛軍就要攻破長安了!” 霍國公主靜靜坐在殿內,神色淡如落花:“天下雖大,家國已亡?!?/br> 淚水突然就從雪天的眼中流了下來。她從懷中取出一塊絹帕,上面畫著斜逸的桃花,她將東西遞給對方。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那是他的詩句,也是他的癡戀。求不得,忘不掉,碰不到,藏不了。 雪天哽咽著落淚:“丞相如果泉下有知,絕不忍心看你送死,快跟我走!” 霍國公主的神色有些茫然怔仲,想起那清癯如月色的人影,想起那一日……他站在風雪中,像是化成了雕像。 她終究沒有去接那絹帕,只是搖了搖頭:“你走吧。我這一生,愛過人,傷過人,也負過人,如今,再沒有我牽掛的人,連這座城池也沒有了?!彼龑⒁粋€古舊的箱子打開,里面都是些小玩意兒,有草編的蚱蜢、彩色的泥人、畫畫用過的廢紙,像是小兒女偷笑耳語的情愫,讓她略顯蒼老的濁黃眼眸突然一亮,顯出少女般溫柔嬌怯的光彩來。 “這是當年駙馬留給我的東西?!彼龑⑾渥永锏臇|西一件件撫摸,像是撫摸鎏金般的歲月,甜如蜜糖的回憶。 然后,霍國公主的手停在了一張紙箋上。 那是一張泛黃的信紙,霍國公主用枯槁的手將信展開,沒有流淚,眼神卻比流淚更令人心碎。 老師,隴右的羊rou味道極好,邊境太平無事,我白日練劍,晚上打牌,被羊rou湯喂胖了幾斤。長安冬日冷,老師當心御寒保暖。 昀兒上。 “可憐我的孩兒裴昀,當年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就與他的父親一起被貶嶺南……”霍國公主慘然凝望著燭火,“我甚至終此一生,也只遠遠望見過我的昀兒一次?!?/br> 開元二十五年,宰相張九齡離開長安不久,少年光王就因謀逆之罪被處死[]。 開元二十九年,少年將軍裴昀戰死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