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節
王錫爵徹底怒了,指著崔銘哲,斥道:“小女一心修行,一定是這個登徒子,花言巧語誆騙了她,玷污她的名節?!闭f著他就跪了下來,夸張的向朱翊鈞磕頭,“臣,懇請陛下為小女做主!” 朱翊鈞心道:“你女兒可是菩薩的化身,這么容易被人騙嗎?” 面上神情卻十分凝重,仿佛不知道什么曇陽大師,只知道這對小情侶愛得難分難舍。 “王桂,王錫爵所說是否屬實?” 王小姐跪在地上,半個字都不敢說,縱使她真是曇鸞菩薩轉世,也預料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朱翊鈞又道:“或者你有什么委屈,說出來便是,朕為你做主!” 崔銘哲忽然跑到王小姐身邊,與她并排跪著,還要去拉她的手。 王錫爵又氣又急,沖過去想要拉開女兒,朱翊鈞一個眼神,陸繹陸綵兩兄弟,上前將他攔住了。 王小姐這才下定決心,一邊磕頭一邊說道:“在家守節是真,代發修行是真,”她轉頭看向崔銘哲,“后來,在后山遇見崔郎,與他相識相知也是真?!?/br> 崔銘哲已經感覺到了,皇上叫他來,并非問罪,而是想幫他,趕緊也跟著磕頭:“草民與貞兒……王小姐真心相愛,求陛下成全?!?/br> 朱翊鈞長嘆一口氣:“唉!女子的名節顧然重要,但王小姐才二十,后半生的幸福也很重要?!?/br> “既然那徐景韶早逝,你并未過門,也不必為他守節。只是,你已經出家……” 王桂立刻回道:“臣女當初只是一時賭氣,塵緣未了,再無心向道!” 王錫爵快要氣死了,一直以來都任他擺布的女兒,突然冒出個情郎,還在天子面前說出這樣的話。 可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又聽朱翊鈞說道:“既然無心向道,那便還俗,去了結這段塵緣。朕做主,給你倆賜婚?!?/br> “陛下,”王錫爵跪下來,“萬萬不可!” 朱翊鈞皺眉:“有何不可,難不成你要抗旨?”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則小女早已對外宣稱要為徐景韶守節,如今再嫁,太倉王氏,顏面何存?” 朱翊鈞才不管他們家顏面,也知道他在這里裝模作樣,不肯說實話。 “朕早就覺得民間有些歪風邪氣該改改了,男子可以續弦,女子卻要守節,什么道理?” “就從王桂開始,讓天下女子知道,別說未婚夫死了,就是丈夫死了,想回家還是改嫁,憑他們自己的意愿?!?/br> 王錫爵可謂是有苦說不出,情急之下,只能道出實情:“陛下有所不知,如今,天下皆知小女乃曇鸞菩薩化身,若傳出去,她嫁了個商戶,恐怕要被世人唾棄?!?/br> “曇鸞菩薩化身?”朱翊鈞若有所思,“真的假的,王桂,你變成曇鸞菩薩的模樣給朕瞧瞧?!?/br> 曇鸞菩薩,凈土宗高僧,南朝梁武帝稱他為rou身菩薩,是個男的。王小姐都沒剃發,有天大的本事也變不了。 朱翊鈞才不管這些,變不了,就是欺君。 他嘆了口氣,走下高臺,在大殿中踱步:“關于曇陽大師的傳說,朕有所耳聞。本以為乃是無稽之談,沒想到,王錫爵你身為朝廷命官,竟然也利用自己的女兒裝神弄鬼,該當何罪!” 最后一句擲地有聲,嚇得王錫爵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一家三口,跪得整整齊齊。 朱翊鈞從三人跟前走過,停在崔銘哲和王桂跟前:“朕說要給他倆賜婚,君無戲言?!?/br> “至于曇陽大師的去向,你說她羽化成仙也好,閉關修行也罷,外出歷練也行,總之,你自己給天下名士一個合理的解釋?!?/br> “至于王桂,該給的嫁妝,你一分也不能少。出嫁之后,他是崔銘哲的妻子,跟你再無關系,你和你的家人……還有你那些同僚,不可再去打擾她?!?/br> “否則,若讓朕知道,必定重罰?!?/br> 大明的文臣個個都有骨氣,王錫爵不肯,心中抱有僥幸,認為還未親政的小皇帝,奈何不了他。 朱翊鈞一眼洞穿他的心思:“朕聽說你有個兒子,名叫王衡頗有才學,不知往后想不想科舉入仕?” “……” 朱翊鈞答應過王小姐,不會治罪王錫爵,但沒說不動她弟弟。 王錫爵就這么一個兒子讀書爭氣,生怕往后的仕途受到影響,連忙磕頭:“謝陛下賜婚?!?/br> 朱翊鈞滿意的點點頭:“朕還有話要交代你倆,王錫爵先退下?!?/br> 第251章 朱翊鈞特意把小情…… 朱翊鈞特意把小情侶留下來,也沒別的事情。他就是想告訴崔銘哲這個聰明的商人,王小姐雖然失去了娘家的依靠,但這個婚是皇帝做主賜的,那他就是王小姐的依靠,若崔家膽敢怠慢王小姐,必定嚴懲。 朱翊鈞早就看出來了,什么官家小姐,什么曇陽大師,王桂不過是個錦繡叢中的可憐人,這輩子所有的人生大事都不由自己,包括生死。 若他不曾來南京,不曾遇到這樣的事情,不難想象,王小姐最終的命運,很有可能是羽化成仙。 羽化成仙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大型表演,為了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現實是,王小姐會在父權的逼迫下,為了家族男性的仕途,甘愿赴死。 這事兒讓朱翊鈞碰上了,他就不能不管。 小的時候,馮保曾經和他提起《韓非子》,說:“身為帝王,令人恐懼比受人愛戴更偉大。一懦弱、二愚蠢、三懶惰。除三者之外一切皆是美德?!?/br> 朱翊鈞時常以此審視自己,他想他或許永遠也無法成為一名偉大的帝王。因為令人恐懼還是受人愛戴,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想做他想做的,該做的。是非功過,任由他人評判。 王錫爵出了宮,不回府,直奔王世貞府上,把面圣的事情同對方說了,驚嚇過度,堂堂榜眼說話時竟有些顛三倒四。 王世貞可算聽明白了,他們辛辛苦苦打造的曇陽大師這個大ip,就因為王桂跟一個商人談戀愛,現在功虧一簣。 王世貞實在不懂:“咱們都不知道的事情,皇上是如何知道的?” 王錫爵現在腦子一團漿糊,一時間沒聽明白:“什么事情?” 王世貞情急之下話說得非常直白:“你女兒跟人私會的事情?!?/br> “私會”二字戳中了王錫爵敏感的神經,立時就炸了:“現在出了事就是我女兒了,你怎么不說她是你師父?” 王世貞現在又驚又怒,說話也顧不得維持體面:“她是你的女兒,在家守節,代發修行,卻是偷偷溜出去與男人私會,你家風不正?!?/br> 王錫爵被他氣死了:“是,我家風不正,我女兒跟人私會,你拜我女兒為師,你又是什么好東西?” “若不是我,你女兒能成為今日被江南名士爭相追捧的曇陽大師?” “沒錯,就是你裝神弄鬼,欺瞞世人,我今日就要把你做的事情公之于眾!” “那些事,你堂堂國子監祭酒,利用女兒籠絡人心,居心叵測,你以為此事你能脫得了干系?” “……” 太倉二王,皆是官宦世家,向來叫好。因為皇帝賜婚,如今反目成仇。 后來,他倆這番爭吵不知怎的,傳進了朱翊鈞耳朵里,皇上當天樂得多吃了兩碗土豆。 王錫爵沒有辦法,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至少他認為是家丑,所以他對外宣稱,曇陽大師通過元君試煉,準備開始閉關,由元君親授經書。 朱翊鈞在南京呆得太久了,張居正又寫信來催他回京。朱翊鈞缺不著急,他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完成。 他在給張居正的回信中寫道:“我出巡近兩年,走過天下各處,以移風易俗為心,習俗相沿,不能振拔,與以自新之路。如山西樂戶,浙江惰民,南京官妓等,皆除其賤籍,編戶為良民,從此不得買賣,可以從事尋常行業,參加科舉,過正常人的生活?!薄?】 寫完信,朱翊鈞卻沒著急讓錦衣衛往京城送。 夜涼如水,他站在院子里苦思良久,直到身后有人靠近,給他披了件衣裳。 “雖不比北京,但已臨近十月,天冷了,陛下當心受涼?!?/br> 朱翊鈞只聽細微腳步聲,就知道是馮保,轉身握住他的手:“大伴,你知道我不怕冷?!?/br> 他從小就不怕冷,北京大雪紛飛的冬天,別人的寢宮一整個冬天炭火不息,他的寢宮只在夜里燃著炭爐,還得放得遠遠地。 馮保問道:“陛下在想什么?” 朱翊鈞把要廢除賤籍的想法告訴了他,馮保問道:“是因為那位薛小姐?” 朱翊鈞搖頭:“是因為小元寶?!?/br> 小元寶就是那個翻墻去私塾偷聽的龜奴。 朱翊鈞卻又皺了皺眉:“可我又有些猶豫?!?/br> 馮保問道:“陛下在猶豫什么?” 朱翊鈞說道,“雖然廢除賤籍,但那些罪臣的后人,我很猶豫要不要讓他們參加科舉?!?/br> “陛下有答案了嗎?” 朱翊鈞搖頭:“我認為,至少三代以內不行?!?/br> 馮保心道:“這個我熟,幾百年后相關工作也需要政審?!?/br> 他對朱翊鈞說道:“入朝為官者,必須思想端正、品德優良、作風正派,具備較強的紀律性和法制觀念,如此,才可最大限度維護國家利益和社會穩定?!?/br> 朱翊鈞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于是,在給張居正的那封信后面又補充了一條:“無論何人,今后再無賤民一說,罪臣之后,三代之內雖不能參加科舉,但可以從事其他行業?!?/br> 信送出去之后,朱翊鈞也算放心了,他在南京還有一些事情,處 理完了,就能離開。 這日,朱翊鈞在南京戶部查賬,戶部尚書殷正茂向他匯報了這樣一件事情。 從正統到隆慶年間,黃河三天兩頭決口,則挾漕而去,導致漕運河道淤堵,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行船,甚至廢棄。 但江南是重要的糧食產地,北方連年征戰,糧食必須運往北方。 隆慶五年四月,黃河復決邳州王家口,自雙溝而下,南北決口十余處,損漕船運軍數千計,淹沒糧食四十萬余石,而匙頭灣以下八十里皆淤。于是,就有朝臣提出通過海路運送糧食。 如今,在潘季馴的治理下,這幾年,雖然每年汛期黃河還是會有一兩處決口,但對于運河的影響已經小多了。 于是,朝中又出現了爭議,有人認為,應該停止海運,恢復運河,但也有人不同意。 朱翊鈞讓他把相關人等都找來議事,兩派都說一說自己的理由。 這幫人七嘴八舌,說著說著就在大殿里吵了起來。 朱翊鈞聽得頭疼,果然,吵架不是北京朝會的專屬,南京官員也喜歡吵。 雙方都有各自充分的理由:支持海運的認為:運河時常淤堵,又沒有海風驅使,水位不高,船只小,所以需要花費更多人力和財力,所以漕運很麻煩。 支持漕運的認為:海上的天氣變幻莫測,時常因為大風大浪而導致翻船,不但糧食沒了,還會有較大傷亡,有時甚至還會遇到海盜劫掠,所海運很危險。 雙方爭論不休,最后不約而同看向龍椅上的朱翊鈞,齊聲道:“請陛下決斷?!?/br> 朱翊鈞聽他們吵了小半個時辰,屁股坐疼了,站起來走動走動:“朕以為,你們說得都對?!?/br> “……” 眾人面面相覷,這算什么,打太極嗎? 朱翊鈞道:“就算走海運,黃河也是必須要治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