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節
朱翊鈞連夜跑到無錫,游太湖、登惠山,再經常州府到達南京。 朱翊鈞進城的時候是傍晚,閑逛一會兒,天色便暗了下來。 秦淮河畔的樓閣亭榭早早亮起花燈,河面上,一艘畫舫緩緩駛過,燈火倒映在水面上,漣漪輕漾,碎銀鎏金。 “錦瑟微瀾棹影開,花燈明滅夜徘徊?!?/br> 朱翊鈞站在岸邊,周圍的聲音紛至沓來,推杯換盞、吟風弄月、歌舞不休。 十里秦淮,金陵一夢。 南京的繁華和熱鬧絲毫不輸北京,還有那份江南特有的,紙醉金迷的脂粉氣,更叫人意亂情迷。 “來了來了,薛姑娘來了!” 不遠處,一艘畫舫停泊岸邊,那畫舫看起來明顯比周圍其他畫舫大出許多,四周裝點著輕紗幔帳,花團錦簇,燈火輝煌。 這么華麗的畫舫,也只能吸引朱翊鈞這樣的外鄉人的目光,周遭的本地人,尤其是男人,卻是看向相反的方向。 他們口中呼喊著薛姑娘,眼神癡迷,蜂擁著堵在路口,踮起腳,探著頭,生怕錯過了這位薛姑娘的風姿。 張簡修好奇,想要圍上去看熱鬧。朱翊鈞也好奇,究竟什么樣的女子,能讓這幫大老爺們兒如此瘋狂。 聽到“薛姑娘”,馮保第一反應是薛寶釵,轉念一想,那也不對,人家叫寶姑娘。 人群擁擠,朱翊鈞擠不進去,也不用擠進去,因為那薛姑娘卻不是坐著馬車或是轎子而來。 遠遠地,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踢踏聲。燈火掩映下,紅衣女子騎著一匹棗紅大馬,由遠及近,行至渡口。 她長得可太漂亮了,玉簪挽起青絲,沒有過多裝飾,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皓齒朱唇,膚如凝脂,紅衣翻飛,明艷嬌媚,卻又透著一股英氣。 馬兒停在渡口,那里有一位身穿錦袍的男子,在一群仆從的簇擁下,靜待佳人。 馬兒停在他跟前,那男人伸出手去,要扶紅衣美人下來,美人卻不領情,兀自翻身下馬,將馬鞭遞給一旁的仆從,自己上了畫舫。 這紅衣女子,不僅長得漂亮,還很有個性。 朱翊鈞向旁邊的人打聽:“這位紅衣女子是何許人也,好大的排場?!?/br> 那人上下打量他,本是用一種輕蔑的目光,見他衣著不凡,又收起那份輕蔑,只說道:“外地來的吧?!?/br> 朱翊鈞點點頭:“是,下午剛到南京?!?/br> “怪不得,你連她都不認識?!?/br> 朱翊鈞挑挑眉,有點失去耐性:“所以呢?整個南京城都認識她?” “那可不?!?/br> 畫舫漸漸遠去,紅衣女子已經進入紗帳內,難覓倩影。那人才心不甘情不愿轉過頭來:“這是集賢閣的薛姑娘?!?/br> “集賢閣?”張簡修充滿了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朱翊鈞望著遠處一棟動火通明,迎來送往的高樓:“銷金窟?!?/br> “……” 集賢閣,聽起來像個挺正經的地方,沒想到卻是妓院。 南京果然不一般,名士云集,連妓院起個名字也能這么正經。 張簡修年紀小,家風甚嚴,長這么大,稍微旖旎一點的詩詞,張居正都不許他們兄弟幾人讀,更別提這些亂七八糟的地方。 乖乖閉了嘴,站在朱翊鈞身旁。 朱翊鈞問:“薛姑娘全名叫什么?” “薛素素?!?/br> “原來是個青樓女子?!?/br> 聽聞此言,那人卻不樂意:“薛姑娘和別的青樓女子可不一樣?!?/br> 朱翊鈞問:“怎么不一樣?” 那人道:“薛姑娘是女俠?!?/br> “……” 第241章 風塵女子和女俠放…… 風塵女子和女俠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確有著強烈的反差感,風塵女子大多身不由己,而女俠卻是仗劍江湖的強者,強者怎么會讓自己淪落風塵,除非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特殊目的。 有特殊目的卻自稱女俠,甚至整個南京城都知道,這顯然不合常理。 朱翊鈞對這位薛姑娘有點好奇,但也沒有周遭的人這么狂熱,畫舫在秦淮河上徐徐前行,癡漢們在岸邊一路追趕。 朱翊鈞問張簡修:“記不記得剛才那個男的?” 張簡修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反問:“這兒都是男的,你說的是哪一個?” 朱翊鈞不跟傻孩子計較,轉頭看向馮保:“大伴,你注意到了嗎?” 馮保思忖片刻,說道:“公子說的是剛才那位扶薛姑娘下馬的男子?” 朱翊鈞點點頭:“大伴覺得那人是什么身份?” 馮保領會了他的意思:“公子認為,那人是……朝廷命官?” 朱翊鈞點點頭:“不僅如此,應該還是一名武將?!?/br> 張簡修探過頭來:“這是如何看出來的?” 朱翊鈞道:“看他的手?!?/br> “手上有什么?” “有繭,常年握持兵器造成的?!?/br> 張簡修還是不懂:“那也有可能是什么江湖人士?!?/br> 朱翊鈞笑道:“哪有那么多江湖人士,少看些民間話本?!?/br> 張簡修撓了撓頭:“我沒看過民間話本?!闭f完又疑惑地看向朱翊鈞,總感覺這話的意思是,他沒少看。 朱翊鈞說:“江湖人士不會身著華服,帶著仆從在南京城狎妓?!?/br> 畢竟江湖人士過得都是刀尖上添血的日子,厲害的,身上都背著命案,朝廷的通緝對象,沒有這么高調的。 張簡修問:“那我們怎么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朱翊鈞道:“找個人問問不就知道了?!?/br> 張簡修以為他說的是大街上隨便找個人問問,順手攔住一位路人,問了半天,對方像看傻子一樣看他:“薛姑娘的傾慕者,能從這兒排到烏衣巷,你指的哪個?” “……” 朱翊鈞道謝之后,便拉著人走了:“我說的是找個熟人問問?!?/br> “熟人?”張簡修眼前一亮,這里是南京,隨便找個衙門,報他爹的名字,都是熟人。 但朱翊鈞顯然不是這個意思,他也沒透露要去找誰。 “餓了,找個客棧住下來?!?/br> 第二日上午,朱翊鈞去了趟南京小教場,點名 要找他們的坐營,說是京師來的故交。 這個南京小教場坐營還是他欽封的,乃是大將軍劉顯之子劉綎。 劉綎聽說哨兵說,京師來的故交,心中感覺奇怪,他在京師呆的時間不長,也沒什么故交,要說有,只有一人。 趕緊來到軍營外,果不其然,看到一個英姿卓絕的身影。 朱翊鈞給他個眼神,劉綎會意,不跪不拜,將他迎了進去。 此時,教場正在練兵,朱翊鈞站上高臺看了一會兒。斷定劉綎一定熟讀過戚繼光的《紀效新書》,練兵之法頗有戚繼光的影子。 練兵結束之后,朱翊鈞隨手從兵器架上抽出桿長槍,上前與劉綎比試一番。 對方不敢真與他打,又不想在部下面前落了下風,百般糾結,卻被朱翊鈞抓住機會,不過十招,就將其制服。 朱翊鈞將長槍一橫,大喝一聲:“再來!” 劉綎不再瞻前顧后,酣暢淋漓的跟他打了一場,這才作罷。 比試完槍法又比騎射,甚至還比試了一下火繩槍射擊。朱翊鈞每一樣都能略勝一籌,倒是讓教場其他人不大服氣,也紛紛上來要跟他比試一番,最后都被朱翊鈞教做人。 劉綎這樣的少年將軍都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其他人。 朱翊鈞把這些人挨個看了一遍,沒有一個是他昨天在秦淮河邊看到過的,那位薛姑娘的裙下臣。 到了飯桌上,朱翊鈞才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劉綎從他的描述中猜測:“此人應該是左參將李征蠻?!?/br> “他也是那位薛姑娘狂熱的追求者之一。與那些文士不同,李將軍是武將,頗受薛素素青睞,推了其他人的邀請也要赴他的約?!?/br> 朱翊鈞又問:“這個薛素素,究竟有什么過人之處?” 劉綎道:“據說她是蘇州人,因家境貧寒,自幼在江湖戲班賣藝,練就了騎馬射彈弓、走繩索的本領?!?/br> “她還有一手絕活,在騎馬疾馳時,一手拿彈弓,另一手取兩枚彈丸,先彈一枚,再迅速彈出第二顆,用后彈擊前彈,“砰”然一聲,前彈碎于空中?!?/br> 朱翊鈞明白了:“怪不得自稱女俠?!?/br> 劉綎又道:“她的詩、書、畫也都堪稱一絕,繡活兒更是出神入化,精妙之極?!?/br> 江南名妓,結交的都是名士,精通琴棋書畫,能吟詩作詞者比比皆是,皆以才女自居,頗受追捧,反而不那么稀奇。 這位薛姑娘,不但是個才女,還兼具弓馬騎射,刺繡女紅,這就不一般了。 最后,劉綎做了總結:“薛姑娘才情郁勃,萬萬不可小瞧也?!?/br> 朱翊鈞看著他,笑得意味深長:“了解得這么詳細,難不成你也是她無數傾慕者之一?” 劉綎趕緊擺手:“不不不,我這都是道聽途說,南京城都知道的?!?/br> 朱翊鈞見他窘迫,愈發想逗他:“你成婚了沒有?” 劉綎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