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節
那東西用一方帕子包起來的,張簡修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 果然,見了那東西,徐階就是斷了一條腿,也要拄著拐親自出門迎駕。 徐府朱漆大門打開,在家丁丫鬟的簇擁下,滿頭白發的徐階果真跛著腿,親自出門迎接。 徐階見了朱翊鈞,險些認不出來。 他離京之時朱翊鈞還只是個孩子,此時站在他跟前的,卻是個挺拔的青年。雖然身形判若兩人,其實整個人的神態氣質變化不大。 “徐閣老,別來無恙?!?/br> 此時此景,朱翊鈞還能稱他一聲“徐閣老”,讓徐階心中百感交集。 哪怕跛著腳,他也屏退家丁,獨自站立,顫巍巍的躬身,雙手將東西舉過頭頂,正要跪拜,朱翊鈞卻只拿回自己的東西:“進去說吧?!?/br> 張簡修始終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東西,好奇心愈加高漲。不過,他畢竟是相府長大的少爺,該有的禮數還是有的。 朱翊鈞特意把他引薦給徐階,準備的禮物也由張簡修代替他父親送給徐階。 緊接著,朱翊鈞又提到徐小姐,她在宮中很好,每日陪伴太妃,日子過得倒也閑適。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著徐階的面色,好奇這是非是他關心的。 徐階點點頭,一臉欣慰:“好好,那便太好了!她一人留在京師,能過得舒心,老臣與她的父母也能安心?!?/br> 說到這里,徐階又躬身向朱翊鈞一揖:“謝陛下照拂?!?/br> 朱翊鈞與他閑聊,徐階仍是老樣子,謙和、圓滑、進退有度。 朱翊鈞敏銳的察覺到,他在迎合自己,盡管已經七十好幾,他依舊沒有放棄重回權力中心的希望。 朱翊鈞聊得意興闌珊,最后說道:“徐閣老,你說說,建國支出大明一年的稅收是多少?!?/br> 徐階在朝為官多年,這些數據早已爛熟于心:“永樂鼎盛時期,最高可達二千二百萬兩白銀。若遭遇天災,最少也不低于一千五百萬兩?!?/br> “英宗游歷土木堡之后呢?” “土木堡之變”乃是大明之恥,歷代皇帝和大臣都對此諱莫如深。 朱翊鈞不一樣,他一點不忌諱,時常把英宗的光榮事跡掛在嘴邊,說這叫知恥而后勇。 徐階低頭:“正統之后稅收減半,到嘉靖初年,維持在六百到八百萬兩?!?/br> 朱翊鈞又問:“嘉靖后期是多少?” 這里,徐階沒有像之前,用一個區間來表示,而是給出了明確的年份:“自嘉靖二十九年,到嘉靖四十一年,均不足四百萬兩,最少時,不足二百萬兩?!?/br> “四十一年之后呢?” “之后大約在四百至六百萬兩左右?!?/br> 這個時間分界點正是徐階代替嚴嵩,成為內閣首輔。 再往后,朱翊鈞也不問了,因為徐階也回老家了。 其實李春芳做首輔那幾年,國家稅收漸漸開始有了起色,但那要歸功于為改革做鋪墊的高拱和張居正。 朱翊鈞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那……徐閣老知道去年的稅賦是多少嗎?” 徐階又立刻躬身:“老臣歸鄉多年,對于朝中機要,并不知情?!?/br> “哈哈~”朱翊鈞爽朗一笑,“徐閣老不是外人,我告訴你也無妨?!?/br> 說著,朱翊鈞便豎起一根手指。 徐階看到這一數字,眼里的吃驚沒能藏住,被朱翊鈞捕捉到。 他歸鄉也不過十年光景,大明的稅收翻了一倍。按這個財政收入來算,減去各部開支,只要皇帝不敗家,國庫還能有不少結余。 聽到這里,徐閣老懸著的心,死了一半。 接下來,朱翊鈞要說的話,讓他剩下那一半的心,也跟著死了。 朱翊鈞站起來,慢條斯理的踱步到徐階跟前,俯下身,輕聲道:“徐閣老,你現在還覺得大明應該恢復舊制嗎?” “……” 朱翊鈞走了,徐階徹底明白,他的時代早就一去不復返,內閣再不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留下的李春芳、趙貞吉、殷士儋都不是最優解,也都沒能幫助他重返內閣。 只有張居正,才是能真正改變大明王朝命運的人。 “對了,”走到門口,朱翊鈞又轉過身來,“你們常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什么田啊土啊,能度日就行,再多也沒有用,說不得哪日,皇上就收回去了,得不償失?!?/br> 這是在提醒他,約束好自己的家人,不管什么理由,不得再兼并土地。 徐階跪下來磕頭,恭送圣駕。 出了徐府,朱翊鈞心情不錯,在華亭縣城逛了一圈。 張簡修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朱翊鈞看也不看他:“有話就說?!?/br> 張簡修這才說道:“你給他看了什么,我說,徐閣老?!?/br> 朱翊鈞腳步一頓,轉身進了旁邊的酒樓,小二迎他到樓上,尋了處臨窗的位置坐下。外面是一處頗有江南韻致的小河,河上有烏篷船,兩岸有女子浣紗。 朱翊鈞這才摸出那東西遞過去,張簡修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枚赤金累絲流云百福長命鎖,他仿佛記得,很久之前見朱翊鈞佩戴過。 朱翊鈞拿回自己的金鎖,細心的包起來,收好。 沒想到,吃頓飯的工夫,又巧遇了故人。 盡管經年未見,那人蓄了長長的胡須,但那張臉依舊是男子當中天花板級別的美貌。 那人正與身旁的人閑聊,一轉頭對上朱翊鈞的目光,禮貌的點了點頭,又轉過頭去。 正當他們要走進旁邊雅間,那人忽又轉過頭來仔細打量朱翊鈞,皺起眉頭,唐突的問:“這位公子,我們可是在哪里見過?” 第236章 此人正是當年朱翊…… 此人正是當年朱翊鈞在靈濟宮大會有過一面之緣的莫云卿。 朱翊鈞不想暴露身份,只道:“在下第一次來華亭,與先生未曾謀面?!?/br> 莫云卿只當自己認錯了人,表達歉意之后轉身離去,剛走了兩步,又轉過身:“雖是認錯了人,但我見公子風流藴藉,俊爽多姿,倒也是緣分,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朱翊鈞道:“通州,李誠銘?!?/br> “在下莫云卿,華亭本地人士?!?/br> 朱翊鈞故作驚訝:“原來是莫先生,久聞大名!” 莫云卿比他更驚訝:“你聽過我的名字?!?/br> 朱翊鈞點點頭:“幾日之前,在西湖湖心亭,巧遇一種文士,聽他們提到你,醞釀諸家,匠心獨妙,詩詞書畫無不精通?!?/br> 莫云卿愈發來了興趣,笑道:“在下杭州府朋友眾多,不知公子說的是哪一位?” 朱翊鈞吐出一個名字,聽得莫云卿面色立刻變了變。 他說:“胡元瑞?!?/br> 胡應麟曾經冒犯過莫云卿,被莫云卿一聲吼,從此聲震江東,無人不曉。 這都過了好些年,沒人再提起這茬兒,莫云卿趕緊轉移話題:“我一見公子,如見故友,實在親切。公子乃順天府人士,我這里有三兩好友,即將赴京趕考,不如趁此機會,引薦給公子人士?!?/br> 朱翊鈞欣然答允,帶上張簡修,跟隨他到了隔壁雅間。 除了莫云卿,當年那個與他一起的,名叫袁福徵的刑部主事也在,只是他后來外放,不久又辭了官,朱翊鈞沒再見過他。 二人之外,還有六七人,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有稍微年長一些的。 不難看出,這些附庸風雅的文士,個個衣著不凡,家里在當地也都有些名望。 莫云卿挨個向他介紹一遍,朱翊鈞只對三個人影響深刻。一個叫顧憲成,一個叫朱國祚,還有一個叫董其昌。 董其昌是莫云卿的師弟,跟隨他的父親學習書法。據說是幾年前鄉試,董其昌文章寫得雖好,卻因為字不夠漂亮,排名在自己侄子之后。 董其昌深受刺激,發誓要練好書法,再上京考進士。 一開始,自己練顏真卿的《多寶塔帖》,后拜師莫云卿的父親莫如忠,改臨摹王羲之的法帖。 這次朋友小聚,他也帶來了自己近期的書法作品,朱翊鈞跟著看了一眼。 雖然只練了短短幾年,與莫云卿的字比不了,卻已然能看出書法大家的潛質。 顧憲成就更有意思了,他今年考了 應天府鄉試第一名。 朱翊鈞在德安聽講學,何心隱對程朱理學冷嘲熱諷,李贄更是大肆批判。 顧憲成不同,他對程、朱二人推崇備至,認為朱熹是繼孔子之后集儒學大成之圣人,周敦頤創建理學之功不在孔孟之下。 他還批評王守仁“無善無惡”之說是來自佛學禪宗,并反對不學不慮的見成良知說。 不管是倡導心學,還是反對心學,倡導程朱理學,還是反對程朱理學,朱翊鈞都會認真聽他們的見解。 但就跟茶館里聽書一樣,聽完了,并不忘心里去,也不會影響他什么。 不過,他發現不管是何心隱還是顧憲成,但凡不是只追求藝術,而是在思想境界上有所追求的人,都很鐘情于講學和議政。 不對朝政點評一番,批判一下權相,體現不出他們這些思想家的獨到之處。 事實上,他們既不了解朝政,也未見過自己口中的權相。這仿佛是個熱門話題,只要敢聊,敢說,就能獲得流量。 最讓他感興趣的人是朱國祚,此人與他同年,十八九歲的年紀,卻是幾人當中話最少,也最沉穩的。 無論顧憲成說什么,縱使他眼神中表達不贊同,也不會出言辯駁,只是安靜的聽著,仿佛這一場聚會,于他而言,只是個意外,而非他本意。 相比而言,朱翊鈞倒是對此人更感興趣,問起他功名之事。 朱國祚只說參加了今年的秋闈,沒中。 這倒也沒什么,朱翊鈞安慰他,畢竟他年紀還小,好事多磨。 一旁的馮保忍不住在心中感嘆,此時的江南地區文化之鼎盛,名士云集,別的地方遠遠不及。 隨隨便便一場聚會,未來的狀元、閣臣、東林領袖、書畫家、收藏家聚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