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節
這時旁邊過來個書生,與旁邊那人打招呼,又寒暄兩句。 朱翊鈞轉過身來喝茶,忽又聽那人道:“義仍兄滿腹經綸,早有才名,明年春闈,必定高中?!?/br> 那人卻苦笑一聲:“聽聞權相有三位公子今年都要應考,在下無權無勢,哪里爭得過人家?” 另一人又道:“就算是權相的兒子,科舉憑的也是真才實學?!?/br> “那倒未必?!蹦侨擞中π?,欲言又止,“我聽聞……算了,不說也罷?!?/br> 權相之子,參加科舉,就差點名道姓說是張居正的兒子沒有真才實學,只能憑著當首輔的爹。 而且,進士要錄取三四百人,他卻只說與權相家三位公子競爭。這是默認自己有鼎甲之能,又暗示權相要讓兒子進一甲前三。 聽聞此言,張若蘭氣不過別人這么詆毀她的父兄,站起來要與那人理論,朱翊鈞不想暴露身份,又一把將她按了回去。 等另一人走后,他起身來到旁邊,對那人說道:“還未請教兄臺如何稱呼?” 那人站起身,朝他作揖:“在下臨川湯顯祖?!?/br> “湯兄,”朱翊鈞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聽聞權相最小的公子剛開蒙,將來也要應考,只怕你還要再委屈十來年?!?/br> “……” 作者有話要說 公元1607年,歐洲移民登陸美洲,屠殺印第安人,而后有了自由的美利堅。 早在幾十年前,明代思想家就開始主張個性解放、思想自由,尊重女性。 第230章 湯顯祖愣了片刻,…… 湯顯祖愣了片刻,聽出對方在揶揄他,也不惱怒,只笑著回敬了一句:“看來兄臺已經決定要依附權相了?!?/br> 朱翊鈞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湯兄也可以這樣認為?!?/br> 他是君,張居正是臣,他是學生,張居正是老師,他們倆向來是互相依靠。 朱翊鈞帶上張若蘭和張簡修準備離開,湯顯祖卻叫住了他:“還未請教兄臺姓名?!?/br> “通州,李誠銘?!?/br> 三人往后面更僻靜的地方走去,走遠了張簡修還不住回頭,憤憤的說道:“這個湯顯祖,他認識我爹嗎,認識我哥哥嗎?這還沒到會試,他憑什么說我哥哥高中是因為我爹是首輔?!?/br> 張若蘭輕輕在他后腦上拍了一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br> “呀?”朱翊鈞戲謔道,“我怎么記得,剛才有人‘噌’的一下就要站起來,跟人家理論?!?/br> 張若蘭也“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剛才聽到他那樣說我的父兄,一怒之下想與他爭辯?!?/br> “但我現在想想,其實也不必動怒?!?/br> 張簡修問:“為什么?” 張若蘭說道:“只要咱們的爹是首輔,就總會有這些閑言碎語?!?/br> “哥哥們考不上,他們會說‘首輔的兒子也不過如此’,哥哥們考上了,他們又會說‘不過是生得好,有個做首輔的爹’?!?/br> “首輔不認得一個遠在臨川的書生。書生可以告訴旁人,首輔也知道他早有才名,并試圖拉攏他。而他,秉性高潔,不肯攀附權貴。若金榜題名,是他才學過人,不依附權相也能高中;若榜上無名,那是因為他得罪了權相?!?/br> “立于不敗之地?!?/br> 張簡修一臉崇拜的看著張若蘭:“jiejie說得太好了,我怎么沒想到?!?/br> 張若蘭又摸摸他的腦袋:“所以,咱們只要做好自己,不必在意別人說什么?!?/br> 朱翊鈞看著她若有所思,張若蘭對上他的目光,以為自己剛才口不擇言,哪句話觸怒了圣駕,只得斂了神色,輕聲問道:“怎么了?” 朱翊鈞笑道:“剛才,李贄說,你這樣的姑娘,是當年孔子周游天下,打著燈籠也尋不到的人才?!?/br> 說著他又笑了起來:“這不是讓我尋到了嗎?” 張若蘭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低下頭,轉過了身去。 “那可不!”張簡修滿臉自豪,“我jiejie文章寫得可好了。我爹常說可惜了,她若是個兒郎,說不得要中狀元的?!?/br> 張若蘭拽了弟弟一把,讓他不要胡說八道。朱翊鈞卻道:“不可惜,哪里可惜了?” “我的老師徐渭,著有四部雜劇,其中一部說的是才華出眾的女子黃崇嘏喬裝男子,安邦定國的故事?!?/br> 他又看向張若蘭:“等回到江陵,我拿給你看看?!?/br> 張若蘭卻不看他,仍舊低著頭,應了一聲:“好?!?/br> “再往那邊走,是書院的后山?!?/br> 三人聞聲頓住腳步,旁邊有一處涼亭,亭中獨自坐著一位少年,與他們幾人年紀相仿,手里正捧著一本書。 朱翊鈞帶著姐弟倆走入亭中,這才注意到,那少年手里的也不是什么正經書本,而是自己用線裝訂起來的一疊紙。 朱翊鈞好奇的掃了一眼,只見上面寫道:“隔墻聽得客分銀,不知人數不知銀,七兩分之多四兩,九兩分之少半斤?!?/br> 一個書生,看的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他們王門心學的著作,竟然獨自坐在這偏僻的涼亭中,做算學題。 朱翊鈞看向張若蘭,后者凝眉思索,他又看向另一邊的張簡修,這孩子眼神清澈,便問道:“會嗎?” 張簡修搖頭:“不會?!?/br> 朱翊鈞在他腦袋上輕敲一下:“這么簡單都不會?!?/br> “噢!”張簡修捂著腦袋,這么左一下右一下,感覺自己今天要被他倆敲傻了。 聽到“簡單”二字,那少年也抬起頭看向朱翊鈞:“你算出來了?” 朱翊鈞點頭:“六個人,四十六兩銀?!?/br> 張簡修一臉崇拜的看著他:“這是怎么算出來的?” 朱翊鈞道: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寫了個天元式。想了想,他又在下面寫下另一個算式,連旁邊的少年也好奇的研究起來。 “第一次分銀子,每個人分了七兩,還剩下四兩。第二次,每個人分了九兩,剩下八兩?!?/br> “第二次比第一次每個人多分了二兩,多分的這些銀子,正好就是第一次剩余加上第二次缺少的部分?!?/br> “四兩加八兩一共是十二兩,再除去多分的二兩,就是六人?!?/br> “六人每個人分七兩,就是四十二兩,還剩下四兩,也就是四十六兩?!?/br> 他還用第二次分銀的方法驗算了一下,完全正確。 張若蘭聽得頻頻點頭,恍然大悟,理解了他所說的解題過程,張簡修從小連四書五經都不愛讀,更別說算學,聽得似懂非懂。 朱翊鈞摸摸他的頭:“別為難自己了,你又不做生意?!?/br> 一旁的少年卻對他所列算式頗感興趣,又往后翻了一頁,給他看下一道題。 剛才是分銀子,現在是和尚分饅頭,解題思路大同小異,都是很簡單的二元一次方程,朱翊鈞八九歲的時候,馮保就教過他。 那少年一連翻了好幾頁,朱翊鈞都能一一解出正確答案。 少年看向他時眼神充滿了驚喜:“士人聚在一起,不是談論詩詞文章,就是暢談家國天下。第一次遇到有士人如此精通算學?!?/br> 士人只管讀書考功名,翻來覆去都是四書五經,非得背得滾瓜爛熟,才有機會從八股文中脫穎而出。 只有南來北往做買賣的商賈,才會研究算學。 朱翊鈞擺了擺手:“我也算不得精通,學過一些罷了?!?/br> 張若蘭笑著看他,剛才解題的時候,說得頭頭是道,現在倒還謙虛上了。 朱翊鈞接過那本冊子翻了翻,問道:“這些算學題都是你出的嗎?” 那少年搖了搖頭:“前些日子,一位到我們那里經商的商賈送給我的?!?/br> 朱翊鈞來了興趣:“什么商人?” 少年笑道:“是個很有趣的人,他說以前的籌算法太繁瑣,要用一種簡單實用的方法取代?!?/br> 張若蘭問:“什么方法?” “珠算?!?/br> 張簡修插了句話:“珠算不是早就有了嗎?” 那少年擺了擺手:“不一樣。他要集歷代珠算之大成,統一口訣和算法?!?/br> 這么說來,這個人的確很有意思。 朱翊鈞問道:“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誰?” “南直隸徽州府人,叫程大位?!?/br> 朱翊鈞樂了:“又是南直隸徽州府?!?/br> 帥嘉謨也是南直隸徽州府人士,看來徽州人不但會做生意,算學也個頂個的好。 朱翊鈞記下了,回去之后,就派人去找這個程大位。 正打算離開,又想起來,還不知道眼前這位少年的姓名,便問道:“聽你口音,像是松江府人?!?/br> 少年點了點頭:“沒錯,松江府上??h。跟著老師和師兄游歷此處,因為老師與夫山先生是故交,特來聽他講學?!?/br> 朱翊鈞又問:“你叫什么?” “徐光啟?!?/br> 朱翊鈞又問:“你多大了?” “今年十五?!?/br> “你也要參加今年的秋闈嗎?” 徐光啟搖頭:“參加秋闈,我就不來了?!?/br> 朱翊鈞想想也對,要考試的誰來湊這個熱鬧,來湊熱鬧的要么考過了,要么今年不考。那邊的講學又開始了,于是,他們的閑聊也告一段落,幾人回到書院。 朱翊鈞注意到,此時,廳堂中的人已經少了許多。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泰州學派那套大膽新潮的觀點,接受不了的,已經提前離場。 朱翊鈞是個另類,他既不完全尊崇孔孟那一套,也不完全接受新的思潮,無論什么觀點,他都會聽一聽,好與不好,信與不信,他自有判斷。 人少了,何心隱的講學卻更加大膽。前面講什么教育、職業、平等。這時候,留下來的都是對他的觀點深信不疑,或是感興趣的,他進一步開始議論朝政。 一上來,他就先抨擊現在朝廷中存在的亂想,貪墨納賄、奢靡成風、官官相護、弊病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