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節
朱翊鈞的目光投向東邊,鎖定在浙江、福建一呆。這里一直以來都是大明的賦稅重鎮,富庶程度,遠不是程度可比的。 現在不是一千多年前的漢代,也不是八百年前的唐代,現在是萬歷四年。一百多年前,三寶太監七次下西洋,至此,海上絲綢之路取代沙漠絲綢之路,成為中外貿易交流的主要通道。日本、南洋、歐羅巴通過大海來到大明,開海之后,大明的民間商販也通過大海,將貨物運往南洋。 事實上,當年三寶太監下西洋,途經的那一大片國家正是現在所說的南洋。 朱翊鈞忽然問了一個問題:“當年,三寶太監從哪里出發?” “這個我知道,”門口傳來陸繹的聲音,“在蘇州府太倉州劉家港,前些年我回家種地,途經蘇州去過此地?!?/br> 朱翊鈞又問:“那你知道他是怎么走的,期間途經哪些地方嗎?” “爪哇、蘇門答臘、蘇祿、彭亨……”陸繹抱歉的向朱翊鈞笑了笑,“記不清了?!?/br> 朱翊鈞也抬頭沖他笑笑:“與成記得這么多,已經很厲害了,是吧,思云?!?/br> 突然被點名的劉守有頗不服氣:“我也能說出幾個來?!?/br> “那你說說?!?/br> 劉守有道:“榜葛剌,他們曾上供瑞獸麒麟。脖子有那……么長?!闭f著,他手里還比劃了一下。 朱翊鈞要被他笑死了:“你見過?” “我……見過圖?!?/br> 馮保心道:“我見過,不就是長頸鹿,動物園里多的是?!?/br> 朱翊鈞懶得跟他扯閑篇,低頭繼續看地圖。這份地圖是他出門的時候,從宮里帶出來的,全國各地,重要的府、縣均有繪制,甚至還畫出了南洋許多島嶼和國家。 朱翊鈞的食指落在蘇州府的位置,一直向南,沿著大海畫出一條航線,直至一個標注“爪哇”的島嶼。 隨后,他的手又落到那條起點在云南,貫穿緬甸的麗水上,最后落在了入???,往下一輕輕一滑,正是爪哇島。 對比兩條航線就不難發現,從緬甸出發到南洋,比從劉家港出發,路程要短一些,越往西邊走越短。 朱翊鈞太聰明了,馮保什么也不必說,他自己通過觀察和分析,就能有重大發現。 緬甸的重要性,遠不止增加一點國土面積那么簡單,而是這條,在當地名為伊洛瓦底江的河流,它是緬甸境內第一大河。 伊洛瓦底江匯入海洋的地方,是幾百年后,中國人夢寐以求的印度洋出???。 在未來幾百年的海權爭奪中,如果能在緬甸擁有一個遠洋深水港,不僅能帶動西南甚至西部地區的經濟發展,在軍事層面也有重大意義。 朱翊鈞已經從歷代帝王的陸權思想,開始向海權意識轉變,這也多虧了馮保從小就向他灌輸大海的重要性。 外面雨勢減小,淅淅瀝瀝的聲音反倒催眠??赐甑貓D,朱翊鈞放下蠟燭,打了個哈欠:“我困了?!?/br> 王安說道:“茶煮好了,陛下不喝一口嗎?” 朱翊鈞擺了擺手:“給宿衛的錦衣衛喝吧?!?/br> 說完,他就躺下睡了。 第二日繼續趕路,沿著一條河來到保寧府,快進入縣城的時候,在路邊看到一群人,正在忙著修橋。 朱翊鈞過去湊熱鬧:“老鄉,這修的是什么橋?” 老鄉頭也不抬回他:“以前叫西橋,現在叫廣恩橋?!?/br> 朱翊鈞好奇道:“以前就有?” “有,宋代就有,后來塌了,大家過不了河,要去省府或是重慶,只能乘坐渡船。河水湍急,每年都會因為渡船傾覆,淹死許多人。后來在京城做大官的陳老爺告老還鄉,主持重修西橋,改名叫廣恩橋?!?/br> “在京城做大官的陳老爺”讓朱翊鈞想起一個人,他又問:“陳老爺家住哪里?” 對方一下子警覺起來,抬頭看著他:“你們是什么人,找陳老爺什么事?” 朱翊鈞找了塊石頭,站在河邊四處張望:“算是一位故人,他曾是我父親的老師。找他也沒什么事,敘敘舊?!?/br> 那人看著他,衣著富貴,出門帶著仆從,容貌俊美不像是窮兇極惡之徒,便也放下心來:“陳老爺每天都會過來,你在這兒等等吧?!?/br> 朱翊鈞又道:“天氣這么熱,陳老爺都六十多了吧,還要親自監工嗎?” “從修橋開始,陳老爺幾乎每日都來?!?/br> 朱翊鈞明白了,這廣恩橋并非當地官府主持修建的,也沒有花國家的錢,是陳老爺自己籌錢組織當地百姓修建。 他又去看河水,現在還未到端午,水流已經很急了,端午過后到了汛期,水位一上來,朱翊鈞大抵也明白,之前哪座橋為什么會塌。 他再往上游看,兩岸用巨石砌河坎,目測七丈多長,并植柳樹以保護河堤。 這時,剛才與朱翊鈞閑談那人也來到陰涼處休息,指了指不遠處的山上:“那是青居山,上面的慈云寺也是陳老爺捐銀修建?!?/br> 朱翊鈞手搭涼棚往山上看:“陳老爺可真是個有錢的大善人?!?/br> “那可不,陳老爺就是大善人?!?/br> 說話間,遠處來了幾輛馬車停在空地上,有人從馬車上卸下幾個大木桶:“陳老爺給大伙兒準備了茶水,還有西瓜,都過來解解暑?!?/br> 最后那輛馬車上下來一位老人,朱翊鈞遙遙的望過去,幾年不見,此人和他記憶中的樣子差別不大。 大伙兒領了茶水瓜果,坐下來休息。 陳老爺沿著河岸視察工程,忽的看見岸邊站著個年輕人,肩寬細腰,身材修長,衣著與普通士人很不一樣。文士出門,酷愛飄飄巾,寬袖道袍。眼前這位,穿的確實圓領長袍,面料也是他們這里少見的輕紗。 這明明應該是個陌生人,陳老爺卻覺得怎么看怎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再去看旁邊兩人,也背對著他站著,隨從打扮,看著也有些眼熟。 他腦子里忽然“嗡”的一聲,驚訝得目瞪口呆,這,這難道是……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荒唐,可當朱翊鈞轉過身來沖他笑的時候,才真真是感覺到五雷轟頂。 “陳閣老,別來無恙?!?/br> 作者有話要說 崽:什么安南、暹羅、緬甸、老撾……我的,通通都是我的! 以上地方,在明初確實是大明版圖,后來被嘉靖這個敗家老道士丟得差不多了。 這只是小說,現實中,還是要尊重他國主權,不搞霸權。 第225章 陳以勤百感交集,…… 陳以勤百感交集,要跪,又覺不合時宜,不知如何見禮,朱翊鈞滿不在乎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二人就站在西河邊,聊到陳以勤的修橋,又聊到穆宗駕崩,聊著聊著,陳以勤竟然老淚縱橫,對于學生的英年早逝,十分痛心。 朱翊鈞哭笑不得,還得反過來安慰他。 陳以勤邀請他到家里小住,朱翊鈞還要趕路,便不住了。陳以勤又說要送他到渡口,過去還有幾十里地,他一把年紀了,朱翊鈞也不叫他送。 陳以勤站在原地,目送馬車走遠。遙想當年,他致仕歷經,當時朱翊鈞還是皇太子,說有一日游歷蜀地,要看看他修的橋。當時以為只是一句鼓勵,不曾想,他竟真的來了四川。 西河在幾十里外匯入東河,東河向東,稱渝水,在重慶府匯入長江。 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嘉陵江。 朱翊鈞乘船,一路順水而下,進入重慶府境內,船??吭谝粋€叫合州的地方。 渝水南岸有一座山,叫釣魚山,山上有一座城,叫釣魚城。 朱翊鈞雖然急著趕路,但百忙之中,仍然在此處停留了半日。 此地三江交匯,城建在山頂,破舊不堪,百姓也不多。就是這樣一座只有幾千人的小城,三百年前,卻締造了奇跡。 三百年前,蒙古大軍勢如破竹橫掃神州大地,小小釣魚城只有四千六百軍民,在主將王立的帶領下,抵御十萬蒙古大軍,守著一座孤城,整整三十六年,拖死了成吉思汗之孫蒙哥,也憑一己之力改變了當時的世界格局。 朱翊鈞沿著棧道盤旋而上,他對這個地方充滿了好奇,一邊看,一邊評價道:“壁立千仞,云梯不可接。層巒疊嶂,炮石不可擊?!?/br> 他走到最高處,俯瞰山下:“此地三江交匯,要走陸路就繞不開釣魚城,蒙古騎兵不擅長水站,更不能選擇水路?!?/br> 他走在青石板路上:“據說蒙哥就死在山下,臨死之前,要求破城之日屠盡城中所有人?!?/br> “三十六年后,此地大旱,顆粒無收。王立迫不得已投降,唯有一個條件,不能屠殺百姓?!?/br> “打開城門之日,僅剩的三十二名守將全部拔刀自刎?!?/br> “可見,對抗外敵,除了天險和屏障,還要有誓死不屈的民族氣節?!?/br> 進入重慶府,走過一座山,還有另一座山,連綿起伏,不知什么時候才是盡頭。 人們只能在山間開墾,田土一小塊一小塊的。在這里耕種,需要花更多力氣,卻只能收獲更少的糧食。重慶城也建在山上,即便是在城里,也需要不斷地上坡、下坡。 人可以走臺階,馬車不行,只能繞道。這里的道路實在復雜,走著走著就不知道拐到了哪里。 朱翊鈞讓王安去找路旁擺攤的大姐問路,王安聽不懂當地方言,也記不住,大姐干脆喚來兒子,給他們領路。 到了朝天門 碼頭上,許多纖夫和挑工光著膀子搬運貨物,汗水在肌rou的溝壑間流淌。 不遠處有個老人坐下來休息,他頭發花白,佝僂著背脊,卻仍要在碼頭上搬運貨物,為生計奔波。 朱翊鈞看著渾濁的渝水匯入奔騰的長江,兩江四岸,都是起伏的山坡,幾乎找不出一塊平地。 這里和成都很不一樣,成都是平原,那里的生活富足、繁華、安逸,叫人流連忘返。 幾百里外的重慶卻是群山密布,生活在這里并不容易,但這里的百姓依舊勤勞、豁達、樂觀。 朱翊鈞說:“以前,我覺得京郊的百姓辛苦,出來這一趟,才發現,天底下的百姓就沒有不辛苦的?!?/br> 馮??粗?,仿佛又能看到他身上閃爍的神性,身為天子,他發自內心的憐惜他的子民。 “大伴,”朱翊鈞想起馮保曾經向他提過的產業結構,于是說道,“這里山多,不利于農耕,但有水路,運送貨物,可以效仿江南,發展手工業?!?/br> “可以,不過……”馮保馮保皺了皺眉頭。 朱翊鈞問:“不過什么?” 馮保笑道:“陛下再沿著長江看一看?!?/br> 王安雇了一艘大船,朱翊鈞繼續往東走。在船上又待了幾日,也不知道了哪里。朱翊鈞坐在船頭,兩岸風景雖美,看久了也有些煩躁。 他的馬比他更煩躁,熔金旺盛的精力沒處宣泄,需要到陸地上跑一跑,否則非得把船拆了不可。 于是,朱翊鈞命船家在下一個城鎮靠岸。 上岸到了城門下,才看到,此地名為忠州??h城不大,倒也算熱鬧。 朱翊鈞從街這頭走到那頭,打算尋一間客棧先住下,忽然旁邊竄出個影子,攔住去路,沖他喊道:“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