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節
朱翊鈞道:“他們倒也不是考慮不到,只是這事確實不好處理?!?/br> “總不能打仗的時候把人家招來拼命,和平的時候又棄之不理。如此過河拆橋,以后,哪還有良將愿意效忠大明?!?/br> “自古以來,過河拆橋、卸磨殺驢聽著都不是什么好詞?!?/br> 馮保又問:“陛下以為,哱拜之事應該如何處理?” 朱翊鈞道:“自然是逐漸削減他的權勢,還有他豢養的‘蒼頭軍’,但又不能讓他心生不滿,更不能激怒他?!?/br> 他又甩了甩腦袋:“交給王崇古吧,他是兵部尚書,哱拜也是他招降的,他連俺答的都搞定,也必定能擺平這個哱拜?!?/br> 馮保仔細一想,這事兒交給王崇古,的確再合適不過,畢竟他身經邊關七鎮,從宣府到嘉峪關,在總督、巡撫、總兵、大小守將,甚至蒙古各部落首領面前,都頗有威望。 關鍵是,他的能力,足夠處理好各方關系。 朱翊鈞到了嘉峪關,遠遠望去,關城的雄偉壯闊與大漠孤煙的蒼涼渾然一體,這一路走來,朱翊鈞所見過的所有關口,都不及嘉峪關帶給他的震撼。 守將不認得他,阻止他們靠近。朱翊鈞又掏出自己“武清伯長孫李誠銘”的身份,還有文書和令牌。 對方仍是非常謹慎,不許他們出關,但允許他們登上城墻眺望一番。 朱翊鈞指著西北方向問馮保:“那邊就是河西走廊吧,河西走廊的起點有一座敦煌郡,現在已經落入了吐魯番的手中?!?/br> 馮保說道:“我看過一本古書,說敦煌有一大片石窟,里面有精美的壁畫和塑像?!?/br> 猶豫海上絲綢之路的興起,人們已經逐漸淡忘沙漠絲綢之路。從明初開始,敦煌雖然設立衛所,但卻是交給蒙古后裔管轄。就算世宗關閉嘉峪關之前,明人也大多不知道莫高窟的存在。 朱翊鈞此時對佛教的壁畫雕塑興趣不大,一心想著何時能收復失地:“什么時候,咱們才能重開嘉峪關,讓我大明士兵在哈密、安定、阿端、赤斤蒙古、曲先、罕東、罕東左關外七衛重新屯守,使西域諸國來朝?!?/br> 關西七衛在洪武、嘉靖年間先后設立,授官賜敕,犬牙相制,使西戎、北虜兩不相通,則邊疆無虞,可以專心應對北元殘余勢力。 但隨著時間推移,明朝對邊關的控制逐漸減弱,關外蒙古、吐魯番等少數民族的崛起,在嘉靖三年,世宗決定徹底關閉嘉峪關,關西七衛全部廢止,這條西北防線徹底失去他的作用。 但此前,大明與關西七衛的關系帶有明顯的羈縻性,及籠絡、懷柔,約束力遠不如其他關內衛所。 朱翊鈞卻說,他想讓大明的將士屯守七衛,言下之意,關西七衛所轄范圍就是大明王朝的疆域,管他西域吐魯番還是蒙古,誰也別想覬覦。 朱翊鈞嘆一口氣,目前來看,談論這些還為時尚早。想要實現這一目的,首先,大明需要富國強兵,其次,外族之間要互相牽制和消耗,最后就是等待時機。 嘉峪關早已關閉多年,外面的大片國土已經被廢棄,出關和入關都非常困難,除非有特殊的文書。 出不了關,只得往回走,從蘭州府到西安府。 長安自古帝王都,周、漢、隋、唐等皆定都于此。 洪武二年,徐達進兵奉元路,改奉元路為西安府。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封次子為秦王,在長安縣營建秦王府。 朱翊鈞曾經在詩文中無數次讀到過這座曾經的繁華帝都。 當年在裕王府,稚童咿咿呀呀的向母親念著“一日看盡長安花”,那時的裕王妃,如今的皇太后,以為自己的兒子此生無緣得見長安的美景。 如今,十七歲的少年站在曾經的繁華古都的城墻上,思考的卻是這座西北重鎮的布防。 東北處有一處非常氣派的建筑,那是秦王府,太祖高皇帝次子朱樉的封地。西北則是陜西、西安等官府的衙門集中地。 城外是大片的農田,朱翊鈞打聽過,這里的上等田地全都屬于秦王府,一眼望不到頭。遠處稍微次一些的田地,也屬于秦王這一支的后裔。 朱翊鈞又去了慈恩寺、薦福寺以及兩座雁塔,唐代建筑流傳至今,看起來破敗不堪,搖搖欲墜。 朱翊鈞在寫給張居正的信中提到,要以皇太后的名義重新修繕和加固慈恩寺、薦福寺的兩座雁塔,讓秦王府出銀子。 張居正卻說,馬上要過年了,朝中有大小祭祀活動,還要賜宴百官,務必請皇上回京一趟。 朱翊鈞轉念一想,這一趟回去,兩千里路,來回就得一兩月,回去了還不一定能出來。 于是,果斷拒絕了張居正的提議,同時還提到了他對哱拜以及家丁制的隱憂,讓張居正督促王崇古,著手妥善處理此事。 其實,這種家丁制不僅在寧夏有,遼東也有。李成梁手下的軍隊,也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的私人衛隊。 但相較哱拜,李成梁便讓人放心許多,遼東距離京師也更近一些,他畢竟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女真人,朱翊鈞不擔心他造反,擔心的是他貪攻,而縱容自己的部下濫殺無辜。 朱翊鈞不打算回京,而是準備繼續南下,到四川去看看。 這是他第一次在外面度過自己的生辰和新年,很簡單,但也很有趣。萬壽節皇上不在宮中,百官卻要在皇極殿朝賀。 朱翊鈞想到他小時候,世宗常年住在西苑,哪兒也不去,萬壽節百官照舊在皇極殿朝賀,他不去,卻讓錦衣衛和太監去監督,看看大臣們有沒有不敬之舉。 要想進入四川只有兩條路,第一條走水路,從湖廣,沿長江逆流而上,經過夔州府、重慶府入川。 但現在,他人在山西,這條路行不通,只能作為出川的選擇。 于是,只剩下由西安經過鳳翔府,再到漢中府翻閱秦嶺進入四川。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讀的時候只覺驚奇,身臨其境才能感受到那份險要,“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還真沒有夸張。 這一路走來,山西、陜西、寧夏、甘肅……皆有邊患,朱翊鈞的主要經歷放在巡視各地邊防上,剩下的時間便是關注老百姓的農耕情況。 然而,整個西北,因為地理和氣候原因,越是往西走,越是荒涼,風沙大、雨水少、地勢崎嶇,連年旱災,別說富饒,老百姓能吃口飽飯都不容易。進入成都,那又是另一番景象。從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到繁花盛開的錦官城,仿佛進入了世外桃源。 這里有廣闊的平原,土地肥沃,氣候適宜,江水環繞,物產富饒,孕育出蜀地獨特的人文氣質,“天府之國”名不虛傳。 朱翊鈞道:“唐人曾言‘天下之盛,揚為首’又說‘揚一益二’,說的便是揚州與益州是當時遠超長安、洛陽的兩處富庶之地?!?/br> “如今看來,古人誠不我欺?!?/br> 李白說“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朱翊鈞城內城外四處走走看看,成都的市井生活,那可比當皇帝還逍遙自在。 春天早早的就到了,到處鳥語花香,人們不愁吃喝,連茶館、酒肆、戲樓也比別處更多、更熱鬧。 郊外隨便一處涼亭,三五文人談古論今,吟詩作賦。隨便一處古跡,就能發現古今名士的題詞、碑刻和畫作。 蜀地人民如此安逸、松弛的生活狀態,實在叫人心向往之。朱翊鈞每天出門游玩,青城山、都江堰、眉山……他都要去走一走,看一看,順便在城外看當地百姓忙著春耕。 這里不種小麥,種水稻。一群老少爺們兒圍在田間,比較誰的秧苗更好,這個說“我的飽滿”,那個說“我的健壯”還有人說“我的防蟲”……七嘴八舌,一時間爭論不休,也沒個定論。 朱翊鈞看得新奇,過去湊熱鬧,看到旁邊有個籃子,便拎了起來:“我覺得這個最好?!?/br> 眾人轉頭,看了看他,又看向他手里的籃子,看起來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便問道:“這有什么好?” 朱翊鈞笑得很自信:“哪里都好?!?/br> 有人上下打量他,見他身著錦衣,纖塵不染,一看就不是干農活兒的:“你種過地嗎?” “沒有?!?/br> “沒種過你知道什么好壞?!?/br> 朱翊鈞站在中間,個頭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頗有氣勢的揚了揚下巴:“別管,我就是知道?!?/br> 這時,一個背著孩子的農婦過來,指了指朱翊鈞手里的籃子:“這是我的?!?/br> “噢!”朱翊鈞趕緊把籃子遞還給人家,“你這秧苗最好,到了秋天,一定豐收?!?/br> 婦人笑瞇瞇的看著他:“真的假的?” “真的,相信我?!?/br> 婦人很樂觀,只當他是玩笑:“你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公子,那就借你吉言了?!?/br> 她又把手中一個小竹籃塞給朱翊鈞:“這個給你吃?!?/br> 朱翊鈞低頭一看,滿滿一籃子枇杷個大、圓潤、飽滿,比宮里的貢品新鮮。 朱翊鈞找了個地勢較高的地方,坐下來,一邊吃枇杷,一邊看百姓插秧。 這種春耕時節的忙碌場景,實在賞心悅目,讓人有種欣欣向榮,國泰民安的幸福感,朱翊鈞一連看了好幾天,越看越上頭,有點不想走了。 舒適安逸的地方真真是消磨人的意志,小住半個月之后,朱翊鈞決定啟程往東走。 第224章 啟程的時候,朱翊…… 啟程的時候,朱翊鈞又有些猶豫。再往南走是云南,云南也有邊境線,另一邊是緬甸,大明屬國之一。 因為時間關系,朱翊鈞沒有去云南,而是從東邊出成都平原,直接到重慶府,再走水路過夔州府進入湖廣。 出了成都平原,再往東就進入了丘陵地帶,山路崎嶇難行,再加上到了梅雨季節,雨水特別多,趕路的步伐也不得不慢下來。 這天夜里,他們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突然又下起了大雨,附近沒有驛站,只有一座破廟,萬歲爺只能屈尊降貴,將就一晚。 王安撐著傘,朱翊鈞抬腿就走了進去。 這是皇上微服出巡,不是俠士闖蕩江湖,在他之前,早有錦衣衛把破廟里里外外都檢查了一遍,甚至還撒了雄黃粉,以免有蛇。 雨水敲打在頭頂的瓦片上,噼里啪啦,朱翊鈞睡不著,坐起來,拉著馮保陪他看地圖。 正好,馮保也想給他一些啟發,這兩天顧著趕路,沒找到機會。 朱翊鈞感慨:“這重慶府,看著不遠,走起來可太費勁了?!?/br> 馮保笑道:“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br> 朱翊鈞一手托腮:“估計還得走上好幾日,也不知道重慶是什么樣子,是不是和成都一樣?!?/br> 馮保心道:“一個是平原,一個是丘陵,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毫無關系?!?/br> 朱翊鈞目光看向南面:“這里是貴州、云南、緬甸宣慰司……東邊是暹羅、安南、老撾宣慰司?!?/br> “我在祖宗實錄里看過,永樂元年,設立緬甸宣慰司,是西南地區三宣六慰之一,隸屬于云南承宣布政使司,其轄地東至木邦宣慰使司界,南至南海,西至戛里界,北至隴川宣撫司界。自司治東北至布政司三十八程,轉達于京師?!?/br> 說到這里,朱翊鈞嘆了一口氣:“嘉靖五年,緬甸宣慰司為孟養、木邦、孟密三家土司聯合所滅,轄地為三家所分?!?/br> 繼河套地區、關西七衛之后,親愛的皇爺爺又給小皇孫挖的一個大坑。 朱翊鈞的思考還停留在領土層面,在他小的時候,看胡宗憲的《籌海圖編》,馮保指著上面一處名為釣魚嶼的群島告訴他:“國家領土神圣不可侵犯,守護好我們自己的家園,不被外族侵略,是民族使命,也是國家尊嚴?!?/br> 這些話,他一直記在心里,現在他做了皇帝,他想要的不只是邊境和平,更像收復失地,讓河套地區、關西七衛、三宣六慰重新回到大明的版圖中。 但馮保卻指著地圖上,緬甸境內一處地方說道:“陛下,你看,這是什么?” 他這語氣,宛如發現了新大陸,朱翊鈞剛遞了個頭,旁邊的王安伸個腦袋過來看一眼:“這是一條河,叫麗水?!?/br> “哈哈哈~”朱翊鈞笑倒在他肩頭,“你說得對,這的確是一條河,看著還不小呢?!?/br> 馮??粗麄z,燭光搖曳下,神情頗有些無奈。 笑夠了,朱翊鈞才拍了拍王安的手,說道:“我想喝口熱茶,你去煮一壺?!?/br> 王安立刻起身,到旁邊的火堆前給他煮茶,朱翊鈞又道:“多煮一些,讓大家都喝一些?!?/br> 王安走了,朱翊鈞這才低頭,專心去看那地圖。這條河確實很長,貫穿整個緬甸地區。 這條河分為東西兩支,按照他們手中這份地圖來看,都起于云南地區,在緬甸北部一個叫密□□的地方交匯,由北向南貫穿整個緬甸,匯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