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節
朱翊鈞按照他手指的方向,遠遠地看到一隊騎兵。郭琥又道:“為首的那個就是把漢?!?/br> 很壯實草原漢子,黝黑粗礦,如果不是朱翊鈞知道他只有二十出頭,一眼望過去,還以為四五十了。 朱翊鈞又往他身后看去,觀察他的隨從,卻赫然發現,其中竟然有一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姑娘,只見她頭戴頭戴席帽,上穿青錦半臂,下著絳裙,白底皂靴,耳墜大環,胸前還掛著紅色珊瑚項鏈,彎眉細目,面色紅潤。雖不及中原女子端莊婉約,卻是別有一番大漠的豪放與野性美。 朱翊鈞率先想起把漢那吉的表妹,當初他和爺爺正是為了爭奪此女子,投降大明。 但方逢時否認道:“不是?!?/br> 朱翊鈞皺眉:“是他的妻子把漢比吉?” “也不是?!?/br> 朱翊鈞又道:“那就是他的妾室?!?/br> 方逢時仍是搖頭:“此女子吳巡撫最是熟悉?!闭f著他就轉頭看向吳兌。 朱翊鈞聽出他話里的戲謔,遂看向吳兌:“那你來說說?!?/br> 吳兌說:“此女子乃是把漢的長輩?!?/br> “長輩?”朱翊鈞不可置信,“看起來,他們年紀相仿?!?/br> 吳兌回道:“確實差不多,三娘子略長幾歲?!?/br> “她就是三娘子!” 這個名字,朱翊鈞老早之前就聽過。當年俺答封貢能成,這位俺答背后的女人功不可沒。 吳兌道:“她本是瓦剌奇喇古特部落首領哲恒阿哈之女,九歲那年嫁給俺答為妃?!?/br> “隆慶二年,俺答攜三娘子遠征,途經阿爾泰山,三娘子產子,俺答舉眾歡騰,大設喜筵。而后,三娘子深受俺答的寵愛和器重,事無巨細,咸聽取裁?!?/br> “后來,把漢來降,始封事成,實出三娘子意,臣等深悉夷情向背半系三娘子一人,特請封她為忠順夫人,多年來與之保持著良好的私交?!?/br> 朱翊鈞點點頭,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私交甚篤?!?/br> 這時,遠處的馬市上,漢民以布匹茶葉向牧民交換馬匹,雙方起了沖突,牧民性子更急,眼看要動起手來。 此時,不遠處的把漢打馬過來,一馬鞭抽在地上,把二人嚇得各自退后數步,把漢又對著兩人大聲說了幾句什么,尤其是沖著蒙古人,態度十分嚴厲,朱翊鈞都擔心,下一刻,他手中的馬鞭就要落到對方身上。 但把漢并沒有動手打人,他吼了幾句,就呵退了二人。 朱翊鈞問:“這樣的摩擦時常發生嗎?” 吳兌答道:“畢竟是兩個不同民族通商,習慣、秉性大相徑庭,摩擦也是在所難免?!?/br> 朱翊鈞又問:“發生摩擦,你們如何處理,蒙古人可曾有過不滿的情緒?!?/br> 吳兌沒說話,倒是郭琥笑道:“有咱們吳大人在,小摩擦卻有,但從未出現過大的沖突?!?/br> 吳兌官至兵部侍郎兼右僉都御史,正三品官,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但郭琥這話的意思怎么聽都有些曖昧不明。 很快,把漢那吉和三娘子一同進入堡內,有人領著他們來見方逢時等人。 朱翊鈞退至幾人身后,讓自己不那么閑的突兀。 把漢那吉老遠就從馬上下來,快步走到方逢時等人的面前,一面拱手作揖,一面用生澀的漢話與眾人打招呼:“方總督、吳巡撫、郭總兵?!?/br> 方逢時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我見你在馬市處理矛盾,愈發果決沉穩,這才是真正的草原勇士?!?/br> 聽到此番夸贊,把漢臉上的笑容比夏日的陽光還燦爛,齜出了一口大白牙,與方逢時更是熱絡的交談起來。 其實,方逢時這話別有深意。把漢的伯父辛愛,據說驍勇善戰,有草原五勇士之稱,又素來與把漢不和、方逢時贊把漢是真正的草原勇士,就是暗指他比他的伯父更強。 這時候,青袍降裙的女子一路小跑著來到吳兌身旁,挽著他的手臂,偏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舉止親昵,自然流暢,仿佛已經做過無數次。 朱翊鈞本來站在吳兌身后,看到她跑來,又往后退了一步。想到剛才郭琥那句曖昧不明的“有咱們吳大人在”,一時間,忍不住將二人之間的關系往不純潔的方向遐想。 吳兌雖然年近五十,容貌端正,氣質儒雅,飽讀詩書,文武兼備。三娘子幼年和親,嫁給俺答這個糟老頭子,茫茫草原,未曾見過江南文士這份書卷氣,對他傾心,也是理所當然。 朱翊鈞晃了晃腦袋,感覺自己出門這些日子,民間話本看多了。 下一刻,他便聽到三娘子對著吳兌,用不熟練的漢話,脆生生的喊了一聲:“義父!” “?。?!” 朱翊鈞站在他們身后,險些笑出聲來。原以為吳兌要給俺答戴綠帽,沒曾想,他這是要給俺答當爹呀。 再看一旁與方逢時相談甚歡的把漢,這可差著好幾輩。 第219章 寒暄過后,把漢和…… 寒暄過后,把漢和三娘子才注意到,今日與方逢時等人站在一起的,還有一位年輕人。 把漢和三娘子把朱翊鈞上下一打量,立時呆住了,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風姿俊朗的小公子,別說蒙古人,就算是放在漢人里面,也沒見過這么漂亮的。 三娘子笑著對吳兌說道:“義父,這位大人我見過的?!?/br> 吳兌大驚:“你在哪里見過?” 三娘子爽朗大笑:“在你臥房的古畫中?!?/br> “臥房”二字著實炸裂,不僅朱翊鈞,一旁的方逢時和郭琥都驚呆了。 三娘子好似沒看到幾人的神色,目光依舊在朱翊鈞身上駐留,那種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欣賞和垂涎,看得朱翊鈞都想往馮保身后躲,這個jiejie太嚇人了。 這也就是蒙古女人,野性、奔放、不拘禮節,中原女子哪有這么直白的盯著男子看的,豈不讓人笑話。 可朱翊鈞轉念一想,這是獨屬于不受中原禮教束縛的異族女子的率真,想看就看吧,反正她也不能對自己做什么。 這時,郭琥魁梧的身軀往中間挪了半分,不動聲色擋住三娘子的視線。 三娘子爽朗一笑,收回目光,說道:“這位大人眼生,以前未曾見過?!?/br> 吳兌按照之前朱翊鈞交代的,向三娘子和把漢介紹道:“這是武清伯長孫,小爵爺李誠銘,也是戚將軍麾下得力干將?!?/br> 郭琥特別補充了一句:“不久之前,率一隊輕騎,生擒朵顏衛的董狐貍和長昂?!?/br> 這是昨晚朱翊鈞特別交代過,一定要透露給把漢的信息。 果不其然,把漢眼中露出驚訝之色,看向朱翊鈞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敬重,竟是以蒙古人的禮儀向他躬身道:“董狐貍和他的朵顏衛先鋒騎兵,在草原上以悍勇無畏著稱,你能生擒他,也一定是智勇雙全?!?/br> 朱翊鈞心想,是戚繼光把他打得丟盔棄甲,自己看準時機,撿了漏而已。 但他表面上只是點了點頭,回道:“把漢那吉才是年輕有為,短短幾年,就能將幾處馬市治理得蒸蒸日上,方總督、吳巡撫應該上奏朝廷,為都指揮使晉封才是?!?/br> 方逢時做恍然大悟狀:“早該如此!早該如此!是老夫疏忽了?!?/br> 聽聞此言,三娘子也笑道:“治理馬市的功勞怎可叫他獨占,我也該有一份才是?!?/br>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仍是盯著朱翊鈞的方向,后者只能點頭:“應該!應該!” 此時,吳兌招呼眾人:“此處風大,大家先到府衙去吧?!?/br> 也不只是因為朱翊鈞生擒了董狐貍,還是說要為他請封,這一路上,把漢那吉對他格外熱絡和崇敬。甚至把方逢時晾在旁邊,一直跟著朱翊鈞找話聊。 “我們草原二郎,最敬佩的就是李將軍這樣的勇士?!?/br> 說到這里,他要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一會兒到了府衙,等正事辦完,可否請李將軍與我切磋一番?!?/br> 巧了,朱翊鈞既想要與他結交,又喜歡跟人切磋武藝,欣然答允:“一言為定!” 把漢那吉雖然漢話說得生疏,但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絕的與朱翊鈞聊天。說方逢時對他的種種優待,他帶著妻子屬下來降,本以為要被押入大牢,沒想到方總督好吃好喝款待他們,還為他向朝廷奏請恩賞。 這些年來,教他說漢話、識字,還教他如何打理馬市,告訴他這是朝廷對他的恩賜和器重,不可辜負邊關來之不易的和平。 朱翊鈞聽得多,說得少,一直在觀察這位草原青年,不難看出,他說的這些都是真情流露。他也對中原文化向往和好奇,但并沒有侵略性,更多抱著學習的態度。 很好,看來,方逢時花了四年時間,已經和他培養出了恩情和信任,無論是情感還是利益,只要能維持雙邊關系,不再打仗,封個官職,給些賞賜也是值得的。 到了府衙,把漢那吉向方逢時匯報了進來幾個馬市的情況,朱翊鈞在一旁聽著。 經過四年發展,馬市從原本的官市,逐漸向民市過度,以往以物易物也變為以銀購物。 朱翊鈞從小就知道經濟建設和發展的重要性,由官轉民之后,隨著貿易額增長,官服便可以對商戶增稅。 說完了馬市,三娘子又提到兩件事。第一件,由俺答和三娘子共同主持修建的城池已經竣工。 以前,塞外草原上還沒有一座像樣的城池。隆慶六年,俺答和三娘子召集各族能工巧匠,在在大青山之陽破土建城。 歷時三年,這座擁有八座樓和琉璃金銀殿的城池終于建城。因其由青磚砌成,遠望一片青色,蒙古人便稱它為“庫庫和屯”,意為“青色之城”。 三娘子道:“大汗年老多病,動工建城,全由我一人主持。如今城池已經落成,還請方總督和義父替我上奏朝廷,請大明皇帝賜名?!?/br> 大明皇帝此時就坐在一旁,已經開始在心里給她的城池命名了。 方逢時看向朱翊鈞,后者微一點頭,方逢時便笑著道了聲恭喜:“回去之后,老夫就擬奏疏,明日送往京師?!?/br> 三娘子聽完,笑了起來,又道:“還有一事,大汗近來信奉佛法,此次前來宣府,他特意叮囑我,向朝廷請求賜予佛經和喇嘛僧?!?/br> 這個事情昨天朱翊鈞就和方逢時等人商議過,既然俺答現在一心向佛,這是個讓他“放下屠刀”的好機會,朝廷必定要大力支持的,佛經、喇嘛僧這些都好說,既然他向朝廷請求,都賜給他便是。 方逢時又叫人抬出幾口大木箱,里面裝的是賞賜給土默特部的布匹和銀兩,同樣的,三娘子也準備了草原上等馬匹前來納貢。 一談完正事,把漢就迫不及待拉著朱翊鈞要切磋武藝。 朱翊鈞原以為他功夫一般,真正打起來才知道,草原上的男子,個個精壯強悍,那種一上來就拼盡全力的剛猛招數真不是每個人都能扛得住。 扛不住,多半就要斃命于他們鋒利的彎刀之下。但朱翊鈞在上次與董狐貍的較量中已經吸取了經驗。 把漢上來就是一頓猛攻,朱翊鈞并不與他爭鋒相對,反而用敏捷的身法避其鋒芒,故意露出破綻給他,誘他來攻,總是給他一種只差一點就能獲勝的錯覺,漸漸使他放松警惕,忽略防守一味猛攻,就在此時,朱翊鈞看準時機,一擊制勝。 把漢的彎刀終是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一條玄色巨龍襲向胸口。一陣悶痛之后回過神來,他才發現,那條龍只是對方手中鐵棍上的浮雕,出手太快,讓他產生了錯覺。 把漢敗下陣來,輸得心服口服,對朱翊鈞更是佩服不已。原來長得好看的中原人,打架也不都是花拳繡腿,他們更擅長觀察和思考,運用智慧。 晚上,吳兌在府上設宴。朱翊鈞喝慣了宮中綿軟的長春酒,邊關的烈酒入口像一把刀子,也像一團火,咽下去能從嗓子一路燒至腹中,他始終喝不慣,更不能把漢那般,一斗碗一斗碗往下灌。 喝完了酒,他就拉著朱翊鈞聊天。朱翊鈞三言兩語,就把他過往二十多年的經歷都套了出來。 三歲那年,他的父親鐵背臺吉突然離世,死因不明。俺答認為,是他眾多妻子對他施行了“媚蠱”,一怒之下,把鐵背臺吉所有妻妾全部處死。 俺答正妻要求欲以一百童子、一百駝崽為之殉葬,引起了牧民激烈反抗,只得作罷。 把漢那吉成了孤兒,由俺答和妻子親自撫養,寵愛有加。 一直以來,把漢對祖父的感情十分復雜,他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又撫育自己長大。終于,在得知俺答搶走了他看上的女人之后,多年以來,埋藏在心底的恨意終于爆發,他選擇向大明投降。他說:“我知道這樣做他會難過,可那時的我,就是想要看他難過?!?/br> 朱翊鈞問道:“那……你后悔嗎?” “后悔?”把漢皺眉,露出疑惑的神情,思索片刻之后,果斷搖頭,“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