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節
戚繼光照做,策馬走在最前面,進入軍營,朱翊跟在一眾副將身后,目光掃過每一名士兵的面龐,第一遍竟然沒看見李誠銘。 他旁邊站著王世琦,小聲問道:“此處可有一名叫做李誠銘的士卒?” 王世琦回道:“有的,武清伯長孫,他就在這兒?!?/br> 朱翊鈞道:“我怎么沒看見?” 王世琦忽的反應過來,武清伯的長孫,正是朱翊鈞的表兄。 他也伸長了脖子看了一圈,為難的說道:“人太多,尋不見?!?/br> “等今日cao練結束,再宣他來面圣?!?/br> 朱翊鈞擺了擺手:“無妨,只要人還在就行?!?/br> 今日第一項訓練是跑步,一口氣跑一里路,不能喘氣。 朱翊鈞心想 ,才一里路,那不是隨便跑跑,還喘什么氣。 隨后,他才發現,士兵們個個身著重甲,肩扛重物,就連手里拿的兵器也是特制的,更大更沉。 他讓王世琦也去給他找來一身同樣的裝備,自己換上試了一下。平時在宮中,他需要在一些禮儀活動中著戎裝,但那只是徒有其表,實際沒什么重量。 而軍士們穿的,是真正的鐵甲,分量驚人,穿戴還特別復雜。再加上負重,拿上兵器,初次嘗試,跑起來很難把握重心。沒有武功的年輕人,第一次這么練,大概率要摔跤。 朱翊鈞找了個空地適應了一下,再跟著其中一個少隊跑一里地,意外的,成績還不錯。 接下來還是這一身裝備不能脫,繼續跑二十里,需在規定時辰內跑到指定地點。成績優秀的有賞,沒有在規定時間完成則要挨罰。 身為總兵官,朱翊鈞以為戚繼光會騎在馬上監督他的士兵,然而,戚將軍卻是下來,全副武裝,跟大家一起跑。 不僅是他,他帶來的幾名副將也要一起跑。 既然大家都要跑,朱翊鈞也不甘示弱,主動提出要跟他們一起跑。 他從小習武,身法輕盈靈動,招式迅捷靈巧,兼具內勁。前面他跑得很快,一直緊跟在王世琦身邊,甚至還有多余的精力觀察周圍的環境。 但他畢竟年紀小,沒有特別訓練過耐力,負重幾十斤,跑出去幾里地,就感覺身體越來越沉,那幾十斤的重量,仿佛變成了幾百斤。 抬頭看去,戚繼光和他的幾名副將沖在最前面,自己也不能認輸,咬緊牙關,快步追上去。 他大部分時間在宮里,以前覺得皇爺爺和父皇到哪里都得乘坐鑾輿,而自己每天往返于乾清宮和文華殿都用步行,體力好得驚人。 現在才發現,那也就是跟他皇爺爺和父皇比,到了軍營,難怪人家征兵的看不上他。 他的速度越來越慢,一個接一個士兵從他身邊跑過去,朱翊鈞還意識到一個問題,他一開始為了跟上戚繼光,跑得太快,等到路程過半,他已經沒體力了。 “我,我來幫你拿?!焙鋈?,一只黝黑粗糙的手伸到他跟前,打算接過他手中的兵器。 這只手很陌生,但這聲音卻有幾分熟悉。朱翊鈞扭頭一看,這誰,不認識。 等等,好像有點認識。 不確定,再看一樣。 這不就是被他發配到這里來充軍的李誠銘嗎? 當初那個欺男霸女,白日混跡青樓,只會哭哭啼啼的廢物,竟然主動伸出手來 要幫他拿武器! 朱翊鈞還記得他那時的模樣,面色蒼白,眼下青黑,雙目無神,形容消瘦,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 如今卻是黝黑粗獷,體魄強健,那雙眼睛,在頭盔下锃亮锃亮的,簡直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難怪,朱翊鈞剛才看了一圈,竟然沒找到他。原來,他已經完全融入到那些農夫、礦徒之中,沒有半分當初的影子。 而這件事本身遠不如,當初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哭著求饒的人,現在要幫他拿兵器來得更震撼。 李誠銘見他愣神,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的喊了聲:“陛下?!?/br> 朱翊鈞回過神來,推開他的手:“不用?!?/br> 李誠銘不敢說話,眼看著其他人一個個從他們身邊跑過去。 朱翊鈞感覺酸軟的腿腳又有了力氣,對李誠銘說了句“快跑”,提一口氣,又開始拼了命往前跑去。 最終,他雖然沒跑進前幾名,但也沒有拖后腿,全憑一口氣,李誠銘都行,他憑什么不行? 中午,竟然是李誠銘給他做了頓午飯,簡單幾樣小菜,手藝也不怎么樣,卻吃得朱翊鈞五味雜陳。 “你還會做飯?” 李誠銘不好意思的笑笑:“最開始,我跟的師父就是火頭軍,我每天扛著一口大鍋,跟在他后面跑?!?/br> 朱翊鈞掐指一算,他把李誠銘發配到薊鎮來也快一年了。那時候就是想教訓教訓他,讓他吃點苦頭,還帶著一點私心。 那時候,他就已經計劃出巡,第一站正是薊鎮。他想的是繼續冒充李誠銘從軍。 沒想到,近一年過去了,當初那個廢物竟然真的練出來了。 可見,戚繼光善于練兵,絕不是浪得虛名。 這二十里跑下來,朱翊鈞精疲力竭,餓得頭暈眼花,卻沒什么胃口。干脆放了筷子,和李誠銘聊天:“來吧,說說你這一年在戚家軍的歷練?!?/br> “剛來的時候,什么都不會,只會哭,撒潑耍賴,想回家?!闭f起這些,李誠銘十分羞愧,“想著我爹和爺爺一定回來接我,再熬幾日就能回去了?!?/br> “就這么熬了二十多天,家里甚至沒有派人來看看我,我就知道,他們不會接我回去了?!?/br> “在軍營里被嘲笑,被孤立,沒人跟我說話,也沒人把武清伯長孫放在眼里,每日cao練,完不成一樣要受罰,當時想著,不如死了算了?!?/br> 這一段符合朱翊鈞的想象,他覺得李誠銘這樣的紈绔到了軍營,本該是這是這樣的。 “后來呢?”他實在好奇, 究竟是什么樣的契機促使李誠銘的改變。 李誠銘說道:“戚將軍規定,新兵要練耳目。夜戰多火鼓,晝戰多旌旗,戚將軍自創一套旌旗和火鼓的號令,并刊印成冊,分發給每個哨隊,讓大家閑暇時聚集在一起學習?!?/br> “戚將軍會到各處軍營親自考核,如果有一條記錯,就要被責打一板,以此督促大家學習?!?/br> 朱翊鈞點點頭:“這個我在《紀效新書》上看過,這套他自創的旌旗和火鼓號令,在浙江時就有了?!?/br> 李誠銘又道:“但戚家軍招募來的士兵全是農夫、礦徒、苦力,沒讀過書。我當時分到的那個哨隊,就只有我識字。所以,每晚都由我向大家誦讀并講解?!?/br> “他們覺得識字的人很了不起,對我格外敬重,在cao練中幫助我不掉隊,我也盡力幫助每個人牢記號令,通過考核?!?/br> 朱翊鈞一聽就明白了,這肯定是戚繼光有意安排的。 無論如何,看到李誠銘有今天的改變,朱翊鈞既感到意外,又覺得驚喜。 他問李誠銘:“若朕現在準你回京……” “寫陛下!”李誠銘不等他說完,就跪下謝恩。 朱翊鈞立刻沉下臉來,對他頗有些失望,卻又聽李誠銘說道:“不過,我想下個月再回去,陪爺爺和父母過了端午就回來?!?/br> “噢……”朱翊鈞喃喃低語,“原來你是這么想的?!?/br> 李誠銘眼巴巴的看著他:“可以嗎?” 朱翊鈞道:“那得戚將軍批準,他才是主帥?!?/br> “……” 下午,戚繼光又督促將士們練武,親自給他們做示范,攀爬城墻和懸崖。最后是各項考核,成績好的就賞,不及格就罰,板子實實在在打在身上,絕不手軟。 身為總兵官,對于士兵的日常cao練,他都能做到親力親為,并且盡量照顧到每一處軍營,就沖這一點,就值得加官進爵。 之前有言官彈劾他并沒有殲滅多少敵人,可朱翊鈞覺得,戚繼光的功勞不在殲滅多少敵人,而在邊鎮安寧,常年無戰事。 第212章 這一天可把朱翊鈞…… 這一天可把朱翊鈞累得夠嗆,晚上回去,王安伺候他沐浴,他歪頭就在浴桶里睡著了。 水快涼了,王安才輕聲喚醒他:“陛下,去床上睡吧?!?/br> 朱翊鈞累得動動手指的力氣也沒有,馮保和王安一起,伺候他穿好衣服,這才到床上躺著。 朱翊鈞面朝里一動不動躺著,頭發散落在外面,馮保拿了帕子,細細的替他擦干。 忙活了好一陣,馮保還以為他睡著了,正準備出去,卻聽朱翊鈞喊了一聲:“大伴?!?/br> 馮保摸了摸他的頭發,輕聲道:“陛下,睡吧?!?/br> 朱翊鈞艱難的翻了個身,躺平了:“全身酸痛,睡不著?!彼咽稚爝^去,“你給我揉揉?!?/br> 馮保坐在床邊,把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輕柔的給他按摩。 朱翊鈞忽然問道:“大伴,你說朝廷花了那么多錢,修建長城,到底能不能抵御外敵?” “……” 這個問題,他能提出來,馮保很驚訝,但卻很難回答。 就目前來看,那肯定是有點用的,隨著武器的不斷發展,更新迭代,過個幾百年,只能當個觀光景點。 見他沒說話,朱翊鈞又道:“如果長城有用,為什么俺答當年能長驅直入,直逼京城?” “如果沒用,像戚繼光這樣精通兵法的大將,為何屢次上疏朝廷,修筑長城?” 馮保想了想,說道:“陛下可記得俺答是從哪里攻破長城的?” “當然!” 朱翊鈞沒有經歷過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變”,但他卻經歷過嘉靖四十二年,俺答再次率兵進犯,登上萬歲山就能看到沖天火光。 當年的圣旨、奏疏和公文我看過無數遍,倒背如流。 “是從古北口?!?/br> 馮保又說道:“那陛下可記得古北口地形如何?” 朱翊鈞回憶了一下:“太祖高皇帝修筑長城,在古北口關跨山而建,其城筑于山頂之上,隨山勢升降起伏,蜿蜒曲折,如同鳥窩?!?/br> “唐順之寫過一首詩:諸城皆在山之坳,此城冠山為鳥巢。到此令人思猛士,天高萬里鳴弓綃?!?/br> “古北口以北,東有蟠龍山,西有臥虎山,山勢險峻,崖壁陡立,兩山緊鎖潮河,河岸道路只能容納一輛車馬通過?!?/br> 說到這里,朱翊鈞皺起眉頭:“照理說,這樣的地形易守難攻,是不容易被攻破的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