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節
張居正問:“多遠?” 朱翊鈞說:“也不是很遠,全國各地走走,海外就不去了?!?/br> 聽聞此言,張居正身體晃了晃,險些倒地。 幸而旁邊的馮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張閣老要保重身體?!?/br> 皇上要出一趟遠門,大小事務都要他這個首輔來決斷,可不得保重好身體。 此時,張居正腦子里全都是當年楊廷和諫阻武宗之言。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一個字。 可朱翊鈞和武宗不一樣,武宗私自出宮巡游,是為了網羅天下美婦……也霸占美男,朱翊鈞于美色毫無興趣,他甚至因為不想大婚,與皇太后拉鋸了一兩年。 近來,太后又下了懿旨,要求禮部立刻籌備選秀女,以備皇帝大婚之事。想來,皇帝也是被圣母逼急了,這才起了出宮的心思,想要去外面避一避。 “陛下,您是……” “天下共主,一國之君,我知道?!?/br> 張居正還想再掙扎一下,勸諫他幾句,卻被朱翊鈞一把握住了手:“天下共主怎么不去看看他的天下,一國之君理應游歷他的國土?!?/br> “身為國君,我想知道我的子民他們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想要怎樣的生活?!?/br> “一直呆在這紫禁城中,我覺得自己和井底之蛙沒什么兩樣?!?/br> “通過奏章認識這天下,不如我親自去天下走一遭?!?/br> “先生,我早就想四處去走走了,只是剛即位那會兒,朝中諸事繁多,始終未能找到機會?!?/br> “現在母后總是催我大婚,我想,我得出去避一避,她才會明白,我心里只有天下,暫時還裝不下皇后?!?/br> “……” 張居正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差點就著了他的道:“陛下,你這是想溜出去玩吧?!?/br> “先生這是什么話?”朱翊鈞握著他的手,說什么也不肯松開,“我這是體察民情?!?/br> 他說的話,張居正一個字都不信。 武宗 給自己起名朱壽,又給自己封總兵官、威武大將軍,還要論軍功,封爵位,給賞賜。 朱翊鈞沒這么離譜,他只是為了防止皇太后和大臣諫阻,提前裝病,把朝會、經筵、祭祀全都停了。 想到這里,張居正忽然就有點欣慰。朱翊鈞沒有瞞著他,半夜偷偷溜出去,而是誠實的向他說明一切。這說明,他這個老師,在孩子心中,地位超然。 “先生,”朱翊鈞仍是握著他的手,“見天地,知敬畏,見眾生,懂憐憫,見自己,明歸途?!?/br> 張居正恍然發現,不知何時,孩子站在他跟前,他竟是要稍稍抬頭,才能與他對視。 十六歲的男孩子,身量已經如此挺拔,再過兩年,可以預見,將會是個怎樣英姿卓絕的青年。 他說要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張居正知道,攔不住他的,就算把祖宗搬出來,也攔不住他。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在世宗身邊養大,從小就有主意,下定決心便說一不二,聽不進別人的勸諫,怪不得人人都稱他小世宗。 可是,在張居正心里,現在的他比以前的他……他爹,他爺爺強多了。 “唉!”張居正無聲的嘆一口氣,“陛下準備去哪兒,去多久?!?/br> 朱翊鈞搖搖頭:“想去的地方很多,暫時還確定不了時間?!?/br> “不過,我想先去巡邊?!?/br> 他去看了一場演習,回來之后,心心念念都是邊境事宜。張居正猜到了他第一站會去找戚繼光,沒想到還真被他猜中了。 老朱家的子孫,當了皇帝就想往邊境跑,這也算祖傳了。 張居正想到武宗,又想到英宗,鄭重的囑咐他:“陛下,你得答應我,無論如何,不要到關外去?!?/br> “嘿嘿,”朱翊鈞笑道,“先生是擔心我被蒙古人擄了去嗎?” 張居正握緊了他的手:“陛下,不要拿這個開玩笑!” 朱翊鈞嗤笑一聲:“蒙古人鎮有本事擄了我,那必將小王子綁回來,宰了祭祖?!?/br> 張居正被他嚇得魂飛魄散:“陛下?。?!” “那臣只能稟明太后,您要出宮的事?!?/br> “別別別!”朱翊鈞聽見“太后”二字,就頭疼,真被他母后知道了,他恐怕連乾清宮都出不去。 “我跟先生開玩笑的,我不出關,我就是去看看。再說了,這兩年北邊太平了許多,蒙古人不敢在這個時候進犯?!?/br> 張居正沒心思跟他開玩笑:“陛下,此話當真?” “君無戲言?!?/br> “請陛下答應臣,每到一處,必遣人回京告知您在哪里,將要去往何處?” 朱翊鈞點頭:“一言為定!” 張居正還是不放心:“太后那邊……” 朱翊鈞道:“我會向她說明?!?/br> “陛下……要不,您就在應天府走一走,看一看……” “先生~”朱翊鈞竟是一把抱住了他,把頭擱在他的肩上,“你都已經答應了?!?/br> 張居正想說“我沒答應”,又受不住他撒嬌,只能嘆氣。 朱翊鈞又道:“我母后那邊,你幫我多多勸慰她,她最聽你的話?!?/br> “……” 這話可不好亂說,張居正更沒法接。 朱翊鈞可以向張居正坦白,但決不能向皇太后坦白,所以他給娘親留下一封信。 他在心中提到,如果只是在紫禁城里,做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那么,對祖宗和天下百姓而言,是朱翊鈞做皇帝,還是朱翊镠做皇帝,并沒有區別。 唯有立下萬世不朽之功績,才能成為百姓心中不一樣的皇帝。 自古守成之君最難,難就難在一個‘守’字??v觀歷朝,三代之下,都想著無功無過,保守基業,哪怕在史書上只留下一個平庸之名。 洪武創業至今已有兩百年,大明也不可避免的遇到了其他朝代同樣的問題,弊病叢生,危機四伏。守下去,無非是在沉默中走向滅亡。 綿延子嗣,早日立儲固然重要,但革除積弊,使這個龐大的帝國轉危為安,重現昔日大明之盛景更重要。 他請求皇太后給他兩年時間,兩年之后,看盡人間興廢事,再回到宮中,立后、大婚、生育子嗣,全憑母后安排。 當然,皇太后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早已經離開紫禁城。 “陛下,”王安正在給朱翊鈞收拾行裝,“這身衣裳,您穿著似乎短了些,要帶上嗎?” 朱翊鈞這兩年個子長得太快,許多衣服只能穿一季,宮中所穿的常服倒是年年都有做新的,出門穿的衣裳只有兩三件。 朱翊鈞說:“就是袖子短了些,不礙的?!?/br> 馮保說:“不帶了吧,多帶些銀子,路上買新的?!?/br> 朱翊鈞卻道:“買新的要花錢?!?/br> “……” “陛下,”劉守有從殿外走進來,“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br> 他從身后拿出一根丈二長的棍子,和朱翊鈞平時練功的木棍不同,這根棍子是用精鐵所鑄,拿在手中頗有分量,棍身上有龍紋浮雕,兩頭以祥云裝點, 看起來非常漂亮。 朱翊鈞接過鐵棍,拿在手中顛了顛,他要是使足了功力一棍子敲在人的腦袋上,即刻便能腦漿迸裂。 劉守有問道:“陛下可還滿意?” “不錯,”朱翊鈞皺了皺眉,“就是不方便隨身攜帶?!?/br> “方便?!眲⑹赜薪舆^鐵棍,不知觸碰了什么機關,那長棍竟然縮短至一尺許,放入袖中,除了有些沉,竟也看不出什么。 朱翊鈞覺得這鐵棍實用又便攜,非常和他心意:“好好好,重重有賞!” 劉守有問:“陛下打算賞些什么?” “賞你伴駕出行?!?/br> “……” 這算什么賞賜,這是跟著領導出差。 劉守有回道:“陛下還是賞我兩個胡餅吧,管飽?!?/br> 朱翊鈞不跟他貧,拿著那棍子研究如何伸縮,這機簧做得巧妙,稍微適應一下,便覺十分趁手。 這時候,馮保又走了過來:“陛下,我也有一件東西要給你?!?/br> “誒?”朱翊鈞十分驚喜,“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兒?” 他要出趟門,怎么大家排著隊來給他送禮。 馮保掏出個東西,卻是用一張帕子包裹起來的??茨桥磷酉碌妮喞?,大家都猜不出是什么,只有朱翊鈞看出來了,驚訝道:“這……這是,火器?” 馮保掀開帕子,掌心赫然是一把手銃,也是用最好的精鐵鑄造。 朱翊鈞接過來,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的看:“這是哪里來的?” “陛下可還記得,上次在薊鎮,戚將軍邀我喝酒,我后著臉皮,管他要的?!?/br> 朱翊鈞皺眉:“怎么和我在薊鎮看過的不一樣?” 馮保又道:“火繩槍須得點火,我想陛下用著不便,催著兵仗房反復修改,終于想到辦法,取消火繩點火,可直接射擊?!?/br> 他強調這是兵仗房改進的,但其實圖紙是他親手畫的,不過就是把點火方式從火繩改為更先進的機械傳動,對他來說,這不算什么。 難在兵仗房的制作工藝有限,達不到他要的精度,所以需要反復改動,他自己一有空就往兵仗房跑,甚至親自上手打磨零部件。 “我說呢,”劉守有伸個腦袋過來,“兵仗房的人告訴我,掌印這些時日,常去兵仗房,叫他們受寵若驚?!?/br> 馮保瞪他一眼:“吃你的胡餅去!” 朱翊鈞舉起槍,對準窗下一支瓶子,馮保連忙按下他的手:“陛下小心!” “這是給陛下防身之用,萬不得已,不要 輕易拿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