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節
張若蘭看一眼不遠處的李承恩,又看向朱翊鈞,他是皇上,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人敢攔他。 張若蘭望著他的背影遠去,轉過頭來,又看到劉戡之站在不遠處,眼巴巴的看向自己這邊。 張若蘭立刻移開目光,轉身走了。這一下午,王小姐總是陪在她左右,還拉著她去見了自己的母親。有意無意打聽她那位表哥,家里都有什么人,將來會不會參加科舉考試,是否定了親事,怎么突然走了呀,在京城呆多久,下次聚會還叫他一起來…… 張若蘭聽著,卻不知如何回答。朱翊鈞就來了這么一小會兒,把人家王小姐的魂兒都勾走了,甚至還不止王小姐。 朱翊鈞向王府別院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后面李承恩就跟了上來,旁邊還有個一臉迷茫的朱應楨。 他不知道李承恩這是怎么了,難道也跟那些姑娘一樣,被這位首輔家的漂亮外甥勾了魂兒,怎么一路追出這么遠去。 等朱翊鈞在一個小山坡站定,李承恩走上前,朱翊鈞拉著他的手,脆生生叫了聲:“哥哥?!?/br> 朱應楨的震驚達到了頂點,他和李承恩認識十幾年,穿開襠褲的交情,稱兄道弟也就罷了。眼前這位,他倆才認識多一會兒,怎么就叫上哥哥了??? 朱翊鈞看著朱應楨,那一臉驚訝和愕然著實逗樂。本想逗他兩句,卻見朱應楨瞪圓了眼睛,半張著嘴看向他的身后。 朱翊鈞一回頭,馮保等人從山坡下走了上來。而朱應楨的目光則是落在了那個身材最為高大的人身上。 “舅舅?!”朱應楨三兩步越過朱翊鈞,走向陸繹,“你怎么會在這里?” 陸繹笑笑沒說話,目光看向朱翊鈞。朱應楨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忽然間醍醐灌頂,這哪里是什么張居正的外甥,這是張閣老的學生!也是李承恩的表弟! 朱應楨回過神來,趕緊跪下給朱翊鈞磕頭:“臣參見陛下!” 朱翊鈞抬手,虛扶了一把:“世孫免禮?!?/br> “你的射術不錯,什么進宮來,咱們切磋切磋?!?/br> 朱應楨趕緊躬身低頭:“陛下的射術才叫例無虛發,百步穿楊,臣不敢獻丑?!?/br> 朱翊鈞擺了擺手:“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那些貴族子弟中,你的射術是最好的,就是不知道你的武藝如何?” 朱應楨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臣祖先曾跟隨成祖北征大漠,京南奇兵,一路到南京,本就是以武傳家,騎射、功夫、策略從小就學?!?/br> 朱翊鈞滿意的點點頭:“好得很?!币院蟛粌H能祭祀,還能領兵。 朱翊鈞既然巧遇了李承恩,便跟隨他去了趟公主府,看望姑姑。 寧安大長公主比穆宗還小了兩歲,才三十多,身體好得很。倒是駙馬李和,身體大不如前。 皇上親自登門看望,寧安公主受寵若驚,看到朱翊鈞,卻發現他也沒什么皇帝的架子,還和小時候一樣,乖巧的叫她姑姑,拉著她的手,坐下陪她說話。 朱翊鈞畢竟是偷偷溜出宮的,也不能呆太久,很快就得回去,臨走前,還不忘叮囑寧安公主:“出宮之事,姑姑見了我母后,可千萬不能說漏了嘴?!?/br> 寧安公主驚訝的看著他,這才明白,原來他是偷偷溜出來的。 寧安公主左右為難,既不敢在太后面前撒謊,包庇小侄兒,也不敢當面拒絕皇上,只得低頭不語。 朱翊鈞也不為難她,反而笑道:“姑姑只要不主動提起便是,母后若問起來,那邊已經知道了,也沒什么可隱瞞的?!?/br> 李承恩一直把朱翊鈞送到宮門口,朱翊鈞還想邀請他入宮去住一晚,兄弟倆還能像小時候那樣,睡一起聊天。 李承恩卻婉拒了他的提議:“父親身體不好,我出門一整日,夜里我不放心,想侍奉在他身旁?!?/br> 去年這個時候,朱翊鈞也如同他這般,親自侍奉在父親的病榻前,很能體會他這份孝心。于是,上前一步,抱了抱他:“那下次你進宮來,我陪你一起去看望太皇太妃?!?/br> 李承恩回抱住他:“好?!?/br> 朱翊鈞回到乾清宮,豎起耳朵聽了聽,一切如常,皇太后沒有來,也沒有發現他偷偷溜出宮的事情。 第二日,日講結束,他批完了奏章,去慈寧宮陪母后用午膳才知道,《論語-為政篇》朱堯媛已經背得滾瓜爛熟,朱翊镠背了好幾日,還沒能背下來,嚴重拖慢了上課進度,惹怒了皇太后,昨日便把他好好教育了一頓。 朱翊鈞在心中松了一口氣,關鍵時候還是親弟弟站出來,為他這個大哥轉移了仇恨。 他神清氣爽在慈寧宮吃了頓午飯,把上午先生講的《資治通鑒》復述一遍,也算是給了皇太后一點安慰——她生的崽也不個個都是傻子。 張居正最近很忙,考成法涉及到所有京官和地方官,文臣武將,加起來至少八萬人,每個人具體辦什么事,在什么時間內完成,都要有具體安排,這工程可不小。 身為首輔,除了考成法,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他。 最近,在紛繁的國政之外,張閣老還遇到了一樁蹊蹺事——許多大臣都來向他打聽一個人,他那個來京師游歷的外甥。 據說此人生得如仙人下凡一般,俊朗至極,小小年紀射術精湛,在射柳之戲中,連發接中,拔得頭籌,也俘獲了在場一眾姑娘的放心。 尤其是王希烈,王侍郎疼女兒,被王小姐糾纏得沒有辦法,只能厚著臉皮來找張閣老,他那位外甥可否婚配,有無功名在身。 張居正實在莫名其妙,他的第一任妻子姓顧,早已亡故,繼妻姓王,母家并不顯赫,也沒有一個姓李的外甥。 姓李? 他忽然反應過來,當今皇太后也姓李。 張居正不動聲色打法走了王希烈,回家就把張若蘭叫來問話。 張若蘭自然不敢瞞著父親,毫不猶豫就把當今圣上賣了,那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向張居正交代個干凈。 張居正聽完,愣在那里半晌,竟是不知說什么好。 偷偷溜出宮去玩也就罷了,還惹了一屁股桃花回來,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回復那些同僚。 第二日,正好由張居正進講。講《資治通鑒》,正好講到劉賀與霍光。 一個毫無政治經驗的皇帝,如何在即位二十七日之后被大臣廢黜,皇帝的陰謀與權臣的陽謀之間的精彩對決。 課后,張居正提起近日來被同僚詢問外甥的煩惱,朱翊鈞一聽就明白,自己外出的事情沒被母后發現,卻被張先生發現了。 他趕緊裝傻:“哎呀,先生竟還有如此器宇不凡的外甥,什么時候介紹給我認識認識?!?/br> 張居正笑道:“陛下不是早就認識了?此人名叫李誠銘,正是武清伯的長孫?!?/br> 武清伯是皇太后的父親,也就是朱翊鈞的外公。 “先生~”朱翊鈞“噌”的一下站起來,繞過御案,大步走到張居正跟前,“這事兒可不能讓我母后知道了,上次我偷跑出去,被她發現,好說歹說才沒有受罰?!?/br> “要是被她知道我又偷偷溜出宮去,說不得要打我屁股?!?/br> 皇太后怎么會打他屁股,他現在可是皇上,誰敢打皇上的屁股,罰他跪上兩個時辰還差不多。 朱翊鈞也不想罰跪,握緊了張居正的手,輕輕搖晃:“先生可不能向我母后告狀?!?/br> 張居正嘆一口氣,真是怕了他了:“陛下也不能總往宮外跑?!?/br> 此言一出,朱翊鈞就放心了,滿不在乎的笑笑:“有時候我覺得,皇帝和囚犯也沒什么區別。無非是紫禁城這個牢籠更大更華麗一些?!?/br> “……”這話張居正竟然不知該如何接,半晌才嘆一口氣:“臣等也是擔憂陛下的安危?!?/br> 朱翊鈞哼笑一聲:“我知道,我這幾個月出一趟門,也沒有什么不安全的吧?!?/br> 這一日,朱翊鈞在文華殿讀書忘了時辰,準備起駕回乾清宮的時候,又被一封奏疏吸引了注意。 說黔國公沐朝弼,在隆慶五年的時候,因為安葬母親至南京,當時就有御史請奏朝廷將他留下。但穆宗允許他回到云南,只是不再讓他參與云南的政事。 這封奏疏正是云南巡撫巡按上疏彈劾,說是沐朝弼竟然計劃殺死自己的兒子沐昌祚。因為他以為是他兒子不讓他掌權。 親爹要殺兒子,這就已經夠驚悚了,云南巡撫還揭發他通番,jian污嫂嫂陳氏,奪兄田宅,藏匿罪人蔣旭,用調兵火符遣人到京師刺探朝廷情況。 朱翊鈞看得目瞪口呆,云南距離京城好幾千里地,還真是山高皇帝遠,沐朝弼竟是無法無天到此等境地。 沐家始祖乃是開國功臣沐英,太祖高皇帝與孝慈皇后的養子。死后歸葬京師,追封黔寧王,賜謚“昭靖”,侑享太廟。 沐英次子沐晟在永樂時期出兵平交趾,封黔國公,世代以總兵官掛征南將軍印,鎮守云南等處地方。 第188章 現在時間已經晚了…… 現在時間已經晚了,朱翊鈞也不好把大臣召進宮來商議此事,明早他要臨朝聽政,到時候再庭議此事也不遲。 朱翊鈞認為,沐朝弼如此目無法紀,并且在隆慶五年已經將他削去爵位,他仍是屢教不改,反而變本加厲。 不管他是誰的后人,都應該受到法律懲治,不會有什么爭議了吧。 然而,到了朝會之上,眾人仍是吵得不可開交。 有人說,黔寧王乃是開國功臣,又是太祖高皇帝和孝慈皇后的養子,二百余年,沐氏世代鎮守云南,勞苦功高,若論沐朝弼死罪恐怕不妥。 也有人說,雖然沐朝弼肆意妄為,但他本人對朝廷有功。 嘉靖三十年,元江府土舍那鑒叛明。沐朝弼與都御史石簡率兵討伐。 嘉靖四十四年,沐朝弼討擒叛蠻阿方李向陽。 隆慶元年,沐朝弼平武定州鳳繼祖。 及時說到這里,朱翊鈞也沒有心軟,因為兩年前,先帝已經饒了他一次,網開一面,讓他回到云南。 兩年來,他非但沒有半分悔改之意,反而更是變本加厲。 更讓朱翊鈞憤怒的是,他為了承襲黔國公這個爵位,讓他兄長的兩個兒子沐融和沐鞏,不滿六歲,就莫名夭折了。 這種對年幼的孩子下手的人,實在殘忍至極,叫人無法寬恕。 還有派遣兵士到京城刺探情報,他想干嘛,謀逆嗎? 朱翊鈞正要下旨,讓錦衣衛去云南抓人,但接下來,楊博的話,卻不得不讓他有所顧忌。 云南遠隔萬里,兩百年來,朝廷日漸失去對該地區的掌控,全靠沐家維持邊陲穩定,鎮壓叛亂。他們在當地威望頗高。 沐朝弼手握兵權,領兵打仗乃是他的強項,野心勃勃,猖狂至極。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設想。 日講結束,朱翊鈞召集群臣文華殿議事。眾人還未開口,他先說道:“今日召眾卿討論此事,是以將沐朝弼繩之以法為前提,那些什么念及祖上功勞,赦免他的話就不用說了?!?/br> “……”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皇帝這是鐵了心要置沐朝弼于死地,他們一時間也想不出對策。 最后,還是張居正這個卓越的政治家給出了解決方案:“陛下可以先下旨,加封沐昌祚,賜予黔國公府重賞?!?/br> 朱翊鈞不解:“可他已經在計劃殺了他的兒子,我加封沐昌祚,重賞黔國公府,他就會束手就擒嗎?” 張居正搖頭:“自然不會,此舉旨在穩定人心?!敝祚粹x仔細一想,沐府將領效忠的是黔國公府,而不是沐朝弼。只要朝廷向他們保證,沐朝弼是死是活對于黔國公府的其他人沒有半分影響,他們自然會權衡利弊,投向沐昌祚,而放棄沐朝弼。 朱翊鈞驚喜道:“就按先生說的辦,沐昌祚從征擒拿叛亂蠻族羅思有功,加封太子太保,其余將士,論功行賞?!?/br> 圣旨下去不到一月,沐朝弼曾經的手下已悉數投向他兒子沐昌祚那邊,沐朝弼沒有爵位,成了光桿司令,很快,張居正的欽差就抵達云南,宣沐朝弼進京面圣。 到了京師,等待他的并非當今天子的召見,而是錦衣衛的逮捕。 朱翊鈞又問張居正:“現在咱們可以處死沐朝弼了吧?!?/br> 張居正不答反問:“陛下以為如何?” 朱翊鈞明白了,這話的意思是沐朝弼已然是案板上的魚,任人處置,但殺了他并非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