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
殷正茂親自押解韋銀豹的首級和兒子進京,隆慶在乾清宮召見了他,朱翊鈞得知消息,也趕了過來,湊熱鬧。 父子倆沒見過人的首級長什么樣,何況是隔了這么多天的首級,既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 朱翊鈞心里還在想,那人頭不會已經腐爛到看不出面目吧。 但盒子打開那一刻,還是讓他小小的吃了一驚。 人頭比他想象中更加完好,頭發雜亂,皮膚灰敗,怒目圓瞪。 朱翊鈞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隆慶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摟住了兒子的肩膀,另一只手要去捂他的眼睛。 朱翊鈞只是剛看到人頭的那一刻,視覺沖擊有些震撼,適應一下就感覺好多了。 他抓著隆慶的手往下拉,露出眼睛又去打量那頭顱,看著看著就發出了疑問:“這個韋銀豹看著還挺年輕,難怪七十歲還能率領叛軍造反?!甭c才不管他看著年輕還是衰老,總之,這場起于景泰年間,延續一百年,幾代人的叛亂徹底得以平息。朝廷調集十四萬大軍,耗費糧餉數百萬兩,總算有一個滿意的結果,他也能松一口氣。 隆慶立刻讓內閣擬旨,要嘉獎有功的將領,為將士們慶功??删驮趲兹罩?,圣旨還沒來得及傳下去,來自廣西的另一份奏報飛至京師——韋銀豹率領殘部卷土重來,又在古田鳳凰村附近起事。 隆慶大驚,不僅隆慶,整個朝廷上下也都震驚不已。 朱翊鈞問道:“究竟有幾個韋銀豹呀?” 這個問題不需要別人回答,他自己就清楚答案——那個人頭根本就不是韋銀豹。 他們沒有人見過韋銀豹,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只有與叛軍交戰過的前方將士才知道。 殷正茂自知這次犯下大錯,說是欺君也不為過,立刻進宮,跪在隆慶面前請罪。 這件事若換了世宗,他殷正茂已經人頭不保了,但他運氣好,面對的是隆慶這樣心懷仁慈,也不喜歡動不動就要人命的君主。 隆慶并不著急治他的罪,而是命他立即返回廣西,解決此事,戴罪立功。 時值中秋,京師的天氣早已轉涼,殷正茂頭上卻淌下大顆汗水——他是真以為自己人頭不保。幸而皇上開恩,再次給了他機會。 從朝廷任命殷正茂為廣西總督,到目前為止,除了韋銀豹首級這事兒,其余的他都做得很好。他對廣西目前的形勢了如指掌,隆慶也很清楚,就算殺了他,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找到替代者,反而貽誤戰機。 殷正茂謝恩,準備即刻啟程,返回廣西處理此事。 “等一下!”朱翊鈞卻叫住了他,“眼看首級的將領,若查明他們不是有意為之,只是被叛軍蒙騙,可以重罰,但不能傷他們性命,尤其是俞將軍?!?/br> “至于叛軍,那個韋銀豹,不管他有多少兒子、孫子、兄弟子侄,一個也不能放過?!?/br> 殷正茂看向隆慶,后者立刻說道:“太子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br> “遵旨!”殷正茂領命而去。 “唉!”隆慶嘆一口氣,前幾日,他還打算擺慶功宴,今日叛軍首領又起死回生開始作亂。 他有點主見,但不多,遇事就有些優柔寡斷,還要他兒子來勸慰他:“父皇不用擔心,此事朝廷的每一步決策都沒有錯,只是中間出了點小小的意外,好事多磨?!?/br> 那邊廣西的事情一波三折,這邊河道又出狀況。隨著秋汛到來,黃河自靈壁雙溝而下大決口,北決三處,南決八處,以及其他小決口四十余處。周圍村莊、農田盡數沖毀,百姓流離失所,疫病隨之而來。 除了搶險救災,賑濟百姓之外,總理河道的人選又成為朝廷近來爭論不休的話題。 提到治理河工,大家第一想到的就是朱衡。就在去年,他還向隆慶上疏:東昌、兗州近來改鑿新渠,遠遠避開黃河,地形平坦,各座閘門不必繁瑣開關,船一天可以航行一百多里,民夫、差役基本上無事可做。隆慶便依他所言,裁減五名閘官,六千多名民夫和差役,并用這些雇工的開支作為修渠的經費。 他對治理黃河有著豐富的經驗,朝廷上下,包括內閣李春芳、趙貞吉在內,都認為朱衡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偏偏高拱不這么認為。 朱翊鈞對朱衡的印象還不錯,首先,此人正直,在嚴嵩父子掌管工部大肆斂財之際,他也能剛直不阿,保持清廉,即便受到嚴世蕃的打壓,也絕不屈服。 其次,在海瑞得罪了鄢懋卿,賦閑在家,無事可做之際,是朱衡看重他的人品,給了他機會。 朱翊鈞思來想去,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朱衡的確是最適合的人選,高拱有什么理由反對? 高拱自然有他的理由,于公于私,他的立場都很堅決。 朱翊鈞看不懂,但是他有老師,凡是看不懂的爭斗,向他的張先生請教就對了。 張居正給他分析,其實,朱衡曾經在治理河道中也犯過不少錯誤,經他重修的堤壩,疏浚的運河,再次決堤和淤塞的不在少數。雖然經驗豐富,但其實未必正確,可以救急,但絕非長久之計。 這就是于公,高拱反對朱衡前去總理這次水患的原因。 朱翊鈞卻道:“可是現在咱們也找不出一個能謀求長久之計的人,救急不是眼下最終要的嗎?” 張居正卻笑了笑:“那倒未必?!?/br> 第149章 “誰?”朱翊鈞驚…… “誰?”朱翊鈞驚奇的睜大雙眼,眸子里閃著光,“咱們朝中還有這樣的人才?” 張居正笑道:“此人不在朝中?!?/br> 朱翊鈞更驚訝了:“不在朝中,那他在哪兒?” “在家?!?/br> “在家?”朱翊鈞隱約猜到了他的意思,“這個人叫什么名字?” 張居正回道:“潘季馴?!?/br> 朱翊鈞恍然大悟:“曾經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隆慶元年,母親去世,回家丁憂?!?/br> “沒錯,丁憂期滿,朝廷打算將他以原官起復?!?/br> 朱翊鈞明白了:“所以,高拱打算讓他去治理河工?” “是?!?/br> 潘季馴在丁憂之前,本就是河道御史,主要負責監理河工,與朱衡也多有合作,對于水患治理也有這豐富的經驗。 朱翊鈞仔細一想,此人倒也適合。不過他還有一事不明白:“為什么潘季馴是那個能謀求長久的人呢?” 張居正卻沒有回答,賣了個關子:“這兩日他就該到達京城,等他面圣,殿下自會明白?!?/br> 朱翊鈞點點頭“那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br> “殿下請說?!?/br>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雙手托腮,一臉天真:“這是于公,高閣老認為潘季馴更合適,那于私呢?” 張居正并不想聊這個“于私”,但朱翊鈞問起來,那神情仿佛,他不說點什么,便不打算放他離開。 “張先生不如留下來用午膳,咱們慢慢聊呀?!?/br> 張居正在心中嗤笑一聲:“誰要跟你慢慢聊?!?/br> “殿下可聽過聶豹這個名字?” “聶豹?”朱翊鈞想了想,“我在正在修的《世宗實錄》上讀到過他,他曾多次領兵擊退韃靼來犯,官至兵部尚書,還是徐閣老的老師?!?/br> 他所說的徐閣老,自然是徐階。聶豹正是傳授徐階王門心學之人。 只是,他們剛才聊的是高拱為何不用朱衡,這與聶豹有什么關系? 張居正又問道:“那殿下可知道羅洪森?” “自然!”朱翊鈞說道,“他是嘉靖八年的狀元,后來因冒犯皇爺爺被革職?!?/br> “歐陽德呢?” “禮部尚書、贈太子少保,謚號‘文莊’?!?/br> “鄒守益?” “正德六年探花,到嘉靖朝才開始做官,總是惹怒我皇爺爺,最后罷官歸鄉。到我父皇即位,追贈南京禮部右侍郎,謚‘文莊’?!?/br> 這些曾經的朝廷官吏,朱翊鈞一個都沒見過,卻能把他們的生平說個大概,實在了不起。 張居正又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那殿下可知,他們的原籍在哪里?” “在……”朱翊鈞肯定看到過,只是一掠而過,并沒有在意。但他記憶里超群,看過的東西絕不會忘,稍加思索便笑道:“朝士半江西,這幾位都是江西人?!?/br> 張居正微一躬身:“殿下已經知道答案了,若還有疑問,留到明日進講之后再行答疑。內閣國政繁多,臣先回去了?!?/br> 他雖沒有明說,但給了朱翊鈞諸多線索。他雖然年幼,但博聞強識,這些線索就足夠讓他順藤摸瓜找出真相。 乾清宮、文淵閣、文華殿都有著豐富的藏書,皇太子想看,那自然是隨便看。 下來之后,朱翊鈞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聶豹、羅洪森、鄒守益、歐陽德,四個人全都是王守仁的學生。 王守仁去世后不久,他的學生就將他的心學衍生出七大學派。 其中,徐渭向他提過的遠方表兄王畿,還有他的同門錢德洪,被稱作浙中□□。 而聶豹等一大批江西文人則被稱為正一江右學派,這些人不是狀元、探花,就是六部尚書,徐階更是官至內閣首輔,在靈濟宮舉行過上千人的講學,近幾十年來,規模和影響最大,享有“王學正宗”的美譽。 而聶豹和羅洪森都是江西吉安府人士,恰巧朱衡也是,并且他曾和羅洪森一起在山東共事,修繕孔廟,私交甚篤。 朱衡在政治上從未表現過明顯的傾向,但與江右學派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江西吉安府士子眾多,徐階充分利用江右學派這一優勢,位居首輔之時,使得這些在朝為官的士子都為他所用,很難說朱衡是不是其中之一。 既然朱衡有可能是徐階的人,于私,高拱自然不會用他。 朱翊鈞想到嚴嵩也是江西人,但看起來,除了他的親家歐陽德,江右學派竟是無人買他的賬,這樣看來,信仰的力量竟是高于同鄉之誼。 馮保和陳炬陪他翻閱資料,又同他說起一樁早年趣事——嚴世蕃和徐階為了誰來治理水患,在世宗面前爭論不休。朱翊鈞在門外偷看,還被嚴世蕃嚇哭了。 嚴世蕃支持朱衡,徐階支持潘季馴。 后來又有科道官彈劾朱衡,徐階一反常態,站出來力挺朱衡。 那時朱翊鈞年紀太小,只有一兩歲,對這件事沒什么印象,再聽卻好似醍醐灌頂一般。 徐階應該是知道嚴嵩父子要籠絡朱衡這個老鄉,便故意站在他們的對立面,反對朱衡。他很清楚,朱衡性情剛直,清廉自持,就算有提攜之恩,也不會黨附嚴嵩。 等世宗和朝廷真正任用朱衡,再有人彈劾,他卻不答應了。 想到這里,朱翊鈞不得不再次感嘆徐階的高明,至少在他見過的內閣輔臣之中,有一個算一個,在政治斗爭這方面,都不是徐階的對手。 如此看來,他的致仕并非什么被言官彈劾,不得已而為之,純粹是徐閣老自己不想玩了。 無論如何,朱翊鈞有些慶幸,徐階走了。若是像嚴嵩那樣,在首輔的位置上再呆個二十年,大明大抵會倒退一百年。 朱翊鈞受馮保和張居正的思想影響,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在社會矛盾日益加劇的時候,總有人想著恢復舊制就能解決問題,而不是向前看,尋求新的解決方式。 很快,潘季馴回來了。官復原職之后,接連向朝廷呈上:《議筑長堤疏》和《正漕復通疏》兩道奏疏。 在《議筑長堤疏》他提道:“欲圖久遠之計,必須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遙堤以防潰決?!?/br> 看到這句,朱翊鈞就對此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并且有了強烈預感,其實不止高拱,在朱衡與這個潘季馴之間,他的張先生應該也是更加偏向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