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張閣老還給大家算了一筆賬,把“生絲”稅均平到六縣的田畝中,折銀繳納,比起之前,所繳納稅銀其實還要少一帶你。為了平息此時,朝廷在一段時間內再給予當地一些稅賦上的優惠,老百姓的負擔非但沒有加重,甚至還減輕了不少。 這聽起來是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案子本身得到了公平解決,老百姓的負擔也減輕了,更重要的是推行了“一條鞭法”,給其他地區的百姓做了個好的示范,也能起到一定積極推動作用。 設想很美好,但落實起來卻困難重重。因為連朱翊鈞這個十來歲的孩子也明白,此案件的根源并不在徽州六縣的老百姓,而在那些掌握更多資源的鄉紳手里。 無論是均平“絲絹”稅,還是推行“一條鞭法”,減輕的都是老百姓的負擔,而通過清丈土地,統計出大量隱田,這些鄉紳就要承擔更多賦稅,只有維持原狀,他們才能利益最大化。 普通百姓每日都在為吃飽穿暖而奔波,朝廷這個解決方案頗顯誠意,稍微在民間造造勢,反對的人,立刻就能倒戈,轉而支持朝廷。 難搞的就是那些鄉紳鄉宦,他們才是鬧著要“民變”的那群人。 對此,張居正也早有準備,南京兵備道接到命令,立刻發放憲牌,派遣軍隊前往徽州府。 南京兵備道,就是南直隸地區的駐軍,憲牌就是捕人的票牌。 朝廷的行動并沒有事先通知徽州府衙,兵備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捕了一個名叫程任清的婺源縣人,據稱是他成立了議事局,也是他最先煽動老百姓議事。 程任清只是個腦子靈活,趁機搞事的秀才,年紀也不大,沒錢沒權,此時與他的切身利益并沒有太大關系,他這么積極鬧事,除了想要渾水摸魚,就是背后有人指使。 與南京兵備道一起前往徽州的,還有錦衣衛。審訊是錦衣衛的看家本領,骨頭再硬,也有一百種方式讓你軟成一攤爛泥。 程任清很識時務,還沒在牢里過夜就招了,一口氣報出一連串名字,除了婺源縣,還有其他四縣的鄉紳鄉宦。繼而又查出這些人還曾雇兇殺人,要買帥嘉謨的命! 這些鄉紳鄉宦都有功名在身,甚至有些曾經做過地方官。程任清被捕,他們聞風要跑,官兵早已趕到,亮出憲牌,抓人。 這些人家里養著相當規模的家丁,事實上與私人武裝無異,還妄想與朝廷對抗,但實力差距懸殊,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兵備道一夜之間逮捕了數十名當地有名望的鄉紳,錦衣衛在縣衙翻閱卷宗,凡是跟這些人相關的案子,結案沒結案的都找出來,什么“投獻”“兼并”“隱田”“欺壓百姓”“強搶民女”該有的罪名應有盡有,并且公開審訊,接受百姓舉報。 案子審得很快,以上罪名加起來,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罪,最后一條最要命——“謀逆”。 煽動百姓對抗朝廷,拘捕,家里還養著數百家丁,個個兇神惡煞,有的有案底在身,甚至還有朝廷緝拿的逃犯,這不是謀逆是什么? 這些人,情節輕的,家里該拿錢拿錢,該退田退田,保證擁護新政,善待百姓,再不作亂,還能保住一條性命,改判流放或是□□。 那幾個主犯,就別想了,沒兩天就上了斷頭臺。前三家仆,沒收財產,所占田地,悉數退還給百姓。 沒有人想得到,風云突變如此迅猛,前幾日還談笑風生,事在必成的人,如今已經成了刀下亡魂。 沒有人不怕死,比起每年繳的那點“絲絹”稅,還是命更要緊。之前還堅決擁護,絕不退讓的那群鄉紳,一看朝廷將帶頭的鄉紳斬首示眾,眼睛都不眨一下,絲毫不顧什么世家、什么功名。其余人等立刻逃回家中躲避,甚至有人想要逃往別處。有兵丁上門,讓他們退田就退田,讓他們繳稅就繳稅,先前對新政百般阻撓,現在也不敢再提半個字。 事情解決了,兵備道卻沒有撤離,留在當地駐扎一段時日,以防有人鬧事。 殺雞儆猴,儆的也不只是徽州府這群猴,也包括整個南直隸,許多府、縣的士紳豪強,以前覺得朝廷不敢動他們,有恃無恐,下發什么政令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甚至抱著看笑話的態度,認為朝廷一定會在“絲絹”案上妥協,畢竟五縣加起來,人多勢眾。 現在一看,朝廷沒有開玩笑,是在動真格的。大家有錢又田,家底身后,日子過得別提多舒坦,只想占更多便宜,不是真的想造反。 現在好了,便宜也別占了。為了反對推行新政,搭上祖宗積累的財富和一家老小的性命,不劃算的。 有識時務的,自然也有頭鐵的,要誓死捍衛自己的利益,和朝廷對抗到底。但由于獨木難支,胳膊始終擰不過大腿,最后也不得不屈服。 那個叫程任清的婺源縣生員,他也以為自己死定了,最后卻判了個斬監候。 沒過幾日,錦衣衛又逮捕了一人——事情的源頭帥嘉謨,成為本案中最特殊的犯人。 他自認為是為民請命,做了件大好事,最后也被抓了。 可是他沒有斬首,沒有坐牢也沒有流放,而是被押解進京。 不是南京,是北京。 說的是有貴人要親自審問他。 事情解決速度之快,令朱翊鈞難以想象,整個過程,朝廷絲毫沒有給當地鄉紳協商的余地——此前已經協商太久了——而是刀刀見血的解決問題。 不僅平息了“絲絹”案,也順利在當地展開清丈土地,實行“一條鞭法”,繼而為整個江南地區推行行政打開缺口。 朱翊鈞感慨之余,也學到了許多,凡事先商量,協商不成便不能再和稀泥,手段一定要強硬,擒賊先擒王,搞定了帶頭的,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再鬧事。 張居正笑著看他,眼中流露出的,是家里那幾個小子從未感受過的慈愛:“殿下,我答應你的事情,辦到了?!?/br> “嗯!”朱翊鈞看著張居正,滿眼閃爍著星星:“張先生真是太厲害啦!” 張居正又道:“案子解決了,殿下是不是也該安下心來讀書了?” 朱翊鈞抽出一張紙,擺在書案上。張居正垂眸看去,驚訝道:“這是太祖高皇帝御筆的《大寶箴》?” “不是呀,這是我寫的!”朱翊鈞仰起頭,調皮的沖他眨眼,“不過是照著太祖高皇帝的字跡臨摹的?!?/br> 張居正說道:“此篇乃是,幽州記事張蘊古在太宗即位之初進呈的一篇奏章?!?/br> 朱翊鈞笑道:“這個張蘊古挺厲害的嘛?!?/br> 張居正以為他說張蘊古文章寫得好:“張蘊古博覽群書,善于文辭,通達時務,州縣聞名,自幽州總管府記事入調中書省?!?/br> 朱翊鈞卻說:“他在唐朝的時候,就知道我們大明啦!” “???”張居正茫然的看著他,不知道他卻在說什么。 朱翊鈞指著那篇文章,給他看:“這里,他說‘大明無私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br> “……” 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張閣老,只有在他的學生面前才會露出無奈又無語的神情,仍是耐著性子向他解釋:“這里的‘大明’指的是……” “指的是太陽,也指日月?!?/br> 其實他什么都知道,就是調皮而已。 張居正又接著說道:“此篇所講為君德治道,殿下不僅要臨摹,更應該理解與背誦?!?/br> 朱翊鈞把文章遞過去:“那先生就考考我吧?!?/br> “……” 不久之后,帥嘉謨就被押送到了京城,現在詔獄關了兩日,沒有受刑,也沒有人審訊他,過了幾日,又沐浴更衣,被人帶去了一個地方。 這里處處都有重兵把守,戒備森嚴,帥嘉謨在前后左右眾多錦衣衛的押解下,穿過幾道紅墻朱門,不用抬頭,他也知道,這個地方叫皇城,乃是整個帝國的核心。 他只是徽州府歙縣的一名軍戶,因為家中有人從軍,而不必服兵役,讀了些書,癡迷算學,以此為生。 他甚至沒有考過鄉試,更不曾想有朝一日能進入皇宮。 入宮之后,沒走多遠又經過一道石橋,隨后再是三道宮門,最后才來到一處大殿外。 其余錦衣衛退下,帶頭的那個戲謔的看了他一眼:“候著吧?!?/br> 初夏時節,朱翊鈞練功出了一身大汗,剛沐浴更衣,喝了口王安送上來的梅子茶,劉守有從外面進來了:“殿下,人已經帶到?!?/br> 朱翊鈞抬起頭來,眼睛亮閃閃的:“他長什么樣,是不是看著特別機靈?” 劉守有搖頭:“沒有的,看著有點呆,估計是詔獄關了幾日,嚇傻了?!?/br> 朱翊鈞放下茶盞,站起來:“走,瞧瞧去?!?/br> 帥嘉謨在殿外等了一會兒,又被太監引進殿內,從始至終不敢抬頭,只敢盯著自己的腳尖。太監讓他停他就停,讓他跪他就跪。 太堅斥道:“還不快向太子殿下行禮!” 帥嘉謨這才如夢初醒,顫抖著俯下身:“草民叩見太子殿下?!?/br> 只聽前面傳來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抬起頭來?!?/br> 帥嘉謨這才抬起頭,看到坐在正前方的皇太子。入眼先是一雙黑色皮靴,而后是杏色織金圓領袍,胸前的龍紋在祥云的縈繞下栩栩如生。 最后,他才看清皇太子的容貌。 這哪里是皇太子,分明是三清殿里的仙童露了真身。 徽州府勉強也算得上與江南沾了邊,好看的人帥嘉謨見過不少,這么好看的,確實頭一次見。 皇太子正沖著他笑,眉眼雋秀,目若朗星,像孩童一樣天真無邪,又如少年一般意氣風發。 “帥嘉謨,”朱翊鈞問道,“是你最先察覺了‘絲絹’稅的異常?” 帥嘉謨回道:“正是草民?!?/br> 朱翊鈞忽然說道:“你可知罪?” “?。?!” 第143章 這句話在過去幾個…… 這句話在過去幾個月,帥嘉謨聽過許多遍,但那些地方官府的老爺加起來,都沒有眼前這位皇太子氣派。 “草民……”帥嘉謨伏在地上,實在不知道怎么回話。說知罪吧,他也想不到自己犯了什么罪,說不知,那算不算頂撞皇太子,會不會砍頭啊。 大殿里里外外的太監、錦衣衛卻都低下了頭,從未聽過太子殿下說這樣的話,還挺逗樂,實在忍不住。 朱翊鈞沒等刷加墨開口,他又說道:“看你的樣子,想來是不知道了,那我來提醒你一下?!?/br> 他不知打哪兒摸出厚厚一疊奏折,翻開來,一條一條數給帥嘉謨聽:“首先,你說‘緣本府遞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絲折生絹8780匹,原額六縣均輸,府志可證’?!?/br> “我查閱了《大明會典》和《徽州府志》,都沒有‘原額六縣均輸’這幾個字,只模糊提到徽州府用生絲補繳夏麥?!?/br> “其次,你文中列出了浙江等地的絲絹稅,又提到徽州本不養蠶,折麥折銀再去浙江購買生絲運回來,兩相對比,歙縣的絲絹稅比浙江還高?!?/br> “這一點我也查過,你只統計了浙江、湖廣等地解往南京承運府的生絲,但其實他們還有解往別處的生絲,對比并沒有那么觸目驚心?!?/br> “你在文章的最后提到了訴求:‘天下之道,貴呼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鳴。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br> “你兩次提到‘均平’二字,去年開始,朝廷在江南推行‘一條鞭法’,提出‘均平賦役,蘇解民困’,你是有意為之,將此案件與朝廷新政聯系起來,引起應天巡撫和巡按的關注?!?/br> 除了列舉出自己調查的經過,以及詳細計算過程,帥嘉謨在撰寫文章的時候,運用一些小心思,巧妙的讓他的文章引起更加轟動的效果。 他認為這無足輕重,也不會有人細究,因為他說的本身就是事實,只是用了點技巧,引起朝廷重視罷了。 案件已經得到圓滿解決,在六縣均平“絲絹”稅和“一條鞭法”的推動下,百姓的賦稅也確實減輕了,他可以功成身退,享受歙縣百姓的景仰。 想不到最后卻成了階下囚,被押往京城,面見皇太子,還被當場戳穿了他的小心思。 皇太子親自審他,這事兒小不了。 帥嘉謨跪在地上,慌得不知說什么好。但他常年和數字打交道,腦子轉得快,迫使自己鎮定下來,說道:“歙縣百姓獨自承擔了兩百年的‘人丁絲絹’稅,苦不堪言,草民計算了大量稅冊,發現這一真相,多次上報縣衙、府衙均為得到回應,只能向巡撫呈報,又想引起海巡撫的重視,只能初次下冊?!?/br> 說到這里,帥嘉謨給朱翊鈞磕了個頭,腦袋實實在在磕在地磚上,發出“咚”的一聲:“草民知罪,請殿下開恩?!?/br> 朱翊鈞笑道:“我又沒說要治你的罪,我是在夸你?!?/br> “夸……夸我?”帥嘉謨徹底被他搞糊涂了。 朱翊鈞說道:“對呀,你算學學的好,還很會寫文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