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
兩百年,每年八千多匹生絲,折算白銀一百三十余萬兩,歙縣在得知自己當了兩百年的冤大頭之后,竟然還能同意仍然由他們一個縣承擔整個徽州府的“人丁絲絹”稅,還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戶部尚書馬森卻說道:“洪武至今,兩百年來徽州府的‘人丁絲絹’稅都是由歙縣承擔,如今再做改動,極為不妥?!?/br> 朱翊鈞問:“有何不妥?” “這……” 朱翊鈞性子急,最煩他們這些大臣說話吞吞吐吐:“不敢說是吧,那就別說了?!?/br> “唉!誒???” 這皇太子怎么不按套路說話! 馬森抬起頭來,不說他憋著難受,又不知如何接話。 朱翊鈞笑盈盈的看著他:“馬大人你是不是想說呀,那我就勉為其難聽一聽吧?!?/br> 馬森道:“恐怕其他五縣激起民變?!?/br> “民變?”朱翊鈞驚訝道,“他們要造反呀?!?/br> 馬森沒說話,默認了。 朱翊鈞又說道:“歙縣一個縣承擔了兩百年的‘絲絹’稅都沒造反,其他五個縣還沒開始納稅,就要造反啦?” 朱翊鈞一拍腦門:“想起來了,文章里說,府、縣衙門中,三班六房的職務都是世襲,兩百年來,徽州府戶房的胥吏都是其他五縣的人,唯獨沒有歙縣籍,這就是一直以來他們從中作弊,讓徽州府的‘人丁生絲’稅落到歙縣頭上,卻沒有人發現的原因?!?/br> “恐生民變只是其余五縣的說辭,若是朝廷徹查到底,五縣知縣,還是當地鄉紳要帶著百姓造反?” “總之,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br> 從徽州府和其余五縣的態度就不難看出,他們要消極處理此事,拖一段時日,再上呈個公文,時間太長,無從差距,便不了了之。 各級官員也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寧可委屈一縣百姓,也不能得罪五個縣的人,和和稀泥事情就過去了。 這也是此案件前后拖了十年,牽連 甚廣,徽州之亂險些引起整個江南震動的原因。 稀泥和到最后,涉及此事的各方都不滿意。 或許隆慶是個喜歡和稀泥的性格,但朱翊鈞絕對不是。既然他關注此時,是非對錯都要查個清楚,決不能遮遮掩掩,不了了之。 他覺得以海瑞的行事作風,也不會讓此時就這么不明不白的過去,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不過,他和馮保說起這件事情,后者卻沒有他這么樂觀。有些事情,想象和計劃都很完美,但實施起來就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麻煩,因為總有人掣肘。 這個案件的復雜之處就在于,時間太長,取證困難,最關鍵的是,后續的處理更是難上加難。就像馬森所說,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生民變。 畢竟利益相關,各縣知縣也都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個個都跟人精似的,有理有據的呈文,有的說去南京查閱黃冊,把兩百年來的黃冊都查一遍。這一查,每個一年半載完不了。 有的說《大明會典》不可能事無巨細什么都記錄在冊,一府獨征一縣的情況也不是沒有。 還有的說,歙縣兩百年前有過桑園,管他是“人丁絲絹”還是“夏稅絲絹”,都改他們一縣承擔。 有的干脆裝傻:不知道,不清楚,跟我們縣沒關系,這個“絲絹”稅愛誰繳誰繳,反正我不繳。 歙縣則一口咬定,這是以徽州府的名義上繳給南京承運府的稅,那就應該六縣均攤,不能只讓一縣百姓承擔高額稅賦。 一時間中水紛紜,各縣鄉紳紛紛動用關系,在朝中為官的同鄉之間奔走。 朱翊鈞問馮保:“這筆賦稅對于百姓來說真的太重了嗎?以至于他們要造反?!?/br> 馮保向他解釋:“這與人口相關,江南富庶之地有的縣人口能達到二十萬,有的十多萬,少的也有十萬左右?!?/br> “每年六千余兩白銀,出去老弱婦孺,攤派給幾萬人,確實有點多,但如果是六個縣均攤,則會大大降低稅賦?!?/br> 這個道理很簡單,賬朱翊鈞也匯算,他只是對百姓的收入和生活成本、當地物價水品沒有概念。 朱翊鈞說道:“那朝廷能不能把這項稅銀……免了?” “當然……可以?!瘪T保笑了笑,小太子有這個想法,他既驚訝又感到欣慰。 “但,現在不能?!?/br> 朱翊鈞歪頭:“怎么說?” “任何國家和地區,無論貧富大小,稅收都是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可以制定符合國情和民情的稅制,適當減免,給予鼓勵政策, 但不能取消?!?/br> 朱翊鈞很聰明,一點就透:“是,我們還要和韃靼、倭寇、女真、叛軍打仗呢,沒錢怎么打。再說了,全國有那么多府、縣,免了這個,不免那個,大家鬧起來,那就亂套了?!?/br> “誒?”他又仰起頭看向馮保,“大伴剛才又說可以,那到什么時候才可以呢?” 馮保說道:“殿下,你認為耕地和做生意,哪個更賺錢?” 朱翊鈞想也不想答道:“當然是做生意,月港每年的稅銀都在增加?!?/br> 馮保取來一張紙在上面寫道:“咱們把產業結構分為三部分,第一是農業,它是立國之本,和百姓的生存息息相關;第二是手工業,也就是生產各種商品;第三是其他產業,也包括咱們剛才說的做生意?!?/br> 朱翊鈞思維活躍,反應敏捷,他這一說就明白了:“大伴的意思是,當我們從手工業和做生意征收足夠的稅賦,就能減少一些田賦?!?/br> 馮保點頭:“差不多是這個意思?!?/br> 朱翊鈞皺眉:“可我們并不鼓勵百姓去做生意,而是鼓勵他們回到土地上?!?/br> 重農抑商是歷朝歷代的國策,明朝也不例外。嘉靖四十四年和隆慶二年的殿試策問,也都有相關討論。 馮保舉起手中的筆:“舉個例子,商業流通就是我把這支筆賣給殿下,殿下付給我相應的銀錢,在這個過程中,并不創造價值,只是將商品價值從我轉移給了殿下?!?/br> “如果大家只看到真金白銀的利益,都去轉移價值,而不創造價值……” 朱翊鈞搶答道:“那我們就沒有飯吃了?!?/br> “無論是工業革命還是商業革命,前提一定是農業革命?!?/br> 朱翊鈞又問:“什么是農業革命?” “簡單來說,就是通過提高生產力,尋找和培育更優質的農作物,來提高糧食產量,用更少的人,產出更多糧食,釋放勞動力,發展其他產業?!?/br> 朱翊鈞重復他其中一句話:“尋找和培育更優質的農作物……” 馮保順口答道:“是這樣?!?/br> 朱翊鈞卻說:“這有什么困難的?” 馮保驚訝反問:“這不困難嗎?” 朱翊鈞卻又垂下眼眸,有些沮喪的說道:“可惜我不能時常出宮?!?/br> “???殿下又想出宮去玩了?!?/br> 他倆從稅賦問題聊到了產業結構,又聊到農業革命,到最后各說各的,驢唇不對馬嘴。 “人丁絲絹”案拉扯了幾個月,內閣多次發文催促事件進展,拖肯定是拖不 過去了,均平稅銀,其余五縣又不接受,事情眼看要陷入僵局,在多方討論之下,出過好幾個方案,大致意思是五縣承擔一部分,承擔一部分,比例不同而已,但均未能協商一致,最后改來改去,勉強給出一個。 “人丁絲絹”稅每年6145兩,仍舊由歙縣一縣承擔,但他們負擔的均平銀減少2530兩,由徽州府軍需銀1950兩,金衢道解池州府軍餉銀抽出580兩,合計2530兩進行沖抵。 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和稀泥的方案,并且還成功把其他五縣摘出去了,他們一兩銀子也不用承擔,而是把其中兩千多兩稅銀攤派到了軍費開支當中。 此方案一出,大家都心照不宣,與此案件有關的各級官吏也表示此方案甚好,官民兩便。 只有海瑞在奏疏中提到,歙縣找到一份曾經當地頗有名望的鄉宦申文,說明“人丁絲絹”稅本就屬于徽州府,的確有胥吏作祟,才使得歙縣獨自承擔。 皇權不下縣,知縣頻繁調動,當地最有話語權的就是這些鄉紳鄉宦,他們的申文很有分量。 現在事情明了,其余五縣對對事實真相置若罔聞,就是不肯均攤這筆稅銀。幾個縣上完鄉紳還組織起來,專門成立議事局,應對此事。 朱翊鈞算是看明白了,什么民變不民變,就是這些掌握了土地、財富和話語權的鄉紳在搞事情,他們就是以此要挾朝廷,維護自己的利益。 朝中許多大臣同意的方案,朱翊鈞卻不同意。 他是皇太子,又是隆慶僅有的兩個兒子中的嫡長子,即便拋開這些不談,他在隆慶心中的分量也是及重的,這些大臣加起來也不及他。 隆慶自己沒什么主見,也拿不出個解決方案,只能對大臣下旨:“再議?!?/br> 進講時,朱翊鈞心不在焉,詢問張先生對此案的看法。 張居正拿著書,無奈的看著他:“殿下現在的首要任務是……” “讀書,我知道?!敝祚粹x雙手交疊著放在書案上,嘟著嘴,“因為我從頭關注此事,只是想最后能有一個公平的解決方法。歙縣受了兩百年欺負,其他縣聯合起來鬧事,所以,就該讓他們繼續被欺負下去嗎,這是什么道理?” 他這個年紀,心中有著強烈的秩序感,最在意公平正義。 但朝中那些老而彌堅的官吏,他們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他誰受委屈,只要不鬧事就行。 張居正盯著他看了半晌,最后沉吟一聲,說道:“殿下,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你看如何?” 朱翊鈞問 道:“張先生要如何處理?” 張居正笑而不答:“殿下稍安勿躁,等等看就知道了?!?/br> 張居正說“交給我來處理”的事情,最后都能完美解決,朱翊鈞一向信任他的張先生,轉而舒展眉頭:“那好吧?!?/br> 張居正晃了晃手里的書本:“現在可以讀書了嗎?” 朱翊鈞趕緊把他剛才講的背了一遍,討他歡心。 沒過幾日,張居正一出手,就以雷霆之勢,迅速解決了此案,其余人等,不再有異議。 作者有話要說 2006年1月1日起,廢止《農業稅條例》。從此,我國沿襲兩千年多年的農業稅正是終止。 還是社會主義好。 第142章 很快,張居正就徽…… 很快,張居正就徽州府的“絲絹”案上了一道奏疏,他在奏疏中表示:既是一府之稅賦,就沒有獨征一縣的道理,更沒有以軍餉沖抵的道理,這項稅賦本就應該六縣均平。 接下來,張居正就提到了重點。 重點是,朝廷現在正在江南地區推行新政,為了讓老百姓了解“一條鞭法”,接受“一條鞭法”,積極相應和行動起來,喊出的口號正是“均平賦役,蘇解民困”。 這筆稅銀看起來是6145兩白銀,但這是折算生絲的價值,事實上賣了麥子,去浙江等地購買生絲,運回徽州府繳稅,成本翻倍。 如此看來,推行“一條鞭法”,將部分人丁稅攤入田畝,直接向官服繳納白銀,可以大大降低,降低老百姓的時間和金錢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