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朱翊鈞勾起唇角笑了笑:“我也沒想放棄?!?/br> 陸繹道:“沉肩,開弓,瞄準!” 話音剛落,他就往后退了一步,耳邊響起利刃破空的聲音,三支箭同時射出,朝著校場另一邊的箭靶飛去。 不一會兒,兩個太監舉起箭靶來到隆慶跟前,粗略一數,上面一共十支箭,全都圍繞在靶心周圍,無一脫靶。 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夸贊之聲不絕于耳,隆慶笑得合不攏嘴,聽眾人夸他兒子,比夸他自己還讓他高興。 他大手一揮:“賞!都賞!” 于是,朱翊鈞也得到了屬于他的那份賞賜——四個胡餅。 其他人只有兩個,他是皇太子,足足有四個。 朱翊鈞捧著胡餅,竟然有些理解了他父皇身邊那些太監,為什么這么貪。 無論身邊的太監,還是后宮妃嬪,再怎么受寵,隆慶也從未給過金帛器物等賞賜。較射足有上百人,每人兩個胡餅,對隆慶來說,那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朱翊鈞想起高拱剛回來,隆慶又是賜酒又是賜御膳,果然父皇對高先生是真愛。 “哥哥……”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袍,朱翊鈞低下頭,弟弟meimei眨巴著大眼睛看著他。 朱翊鈞把胡餅地給他倆:“父皇賞的,你倆一人兩個,不許搶?!?/br> 朱堯媛搖頭:“我不愛吃這個?!?/br> 朱翊镠也跟著搖頭:“這個不好吃?!?/br> “……” 這時候張居正走了過來,朱翊鈞又捧著胡餅遞過去:“張先生拿回去當午飯吧?!?/br> 張居正敬謝不敏:“這胡餅太硬,我腸胃不好,吃不了?!?/br> “唉!”朱翊鈞嘆口氣,小嘴撅得老高,都能掛油瓶了,“李春芳剛還提到宣德皇帝。宣德皇帝射柳,連發接中,成祖賜名馬、錦綺,命儒臣賦詩,君臣盡歡?!?/br> “我卻只得了四個胡餅?!?/br> 張居正莞然而笑:“宣德皇帝得成祖許多賞賜,卻并非只是射柳,而是巧對成祖?!?/br> “我知道,我知道!這個故事我聽過的?!?/br> “成祖說:‘今日華夷畢集,朕有一聯,爾當思對之。曰:萬方玉帛風云會’。宣德皇帝答曰:‘一統山河日月明’?!?/br> 張居正點點頭:“宣德皇帝不僅文治武功,雅尚翰墨,詩詞、書畫俱佳?!?/br> 朱翊鈞打趣道:“還酷好促織之戲?!?/br> 張居正輕輕搖頭:“倒是不好評判祖宗之喜好?!?/br> 朱翊鈞卻說:“我覺得挺好的呀,皇帝雖被稱作天子,卻也是人,人哪有十全十美的,有愛好,有缺點才顯得真實?!?/br> “大臣們總說不能助長帝王的玩樂之心,我瞧著他們游山玩水,寄情詩酒,對月吟風的時候,卻不談玩樂之心?!?/br> “……” 張居正只默默看著他,兩人走了一路,卻沒說話。 朱翊鈞問:“張先生怎么了?是我說錯什么了嗎?” 張居正笑著搖了搖頭:“我在想,殿下愈發能言善辯,以后怕是說不過殿下了?!?/br> 朱翊鈞去拉他的手:“咱們這叫探討,沒有誰必須說過誰。再說了,我可聽先生的話了,先生說什么,我都覺得好?!?/br> 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分岔路口,朱翊鈞再次捧起手里的胡餅:“先生真的不來一個嗎?” 張居正笑道:“殿下放心,文淵閣管飯?!?/br> 文淵閣確實管飯,每天大臣上朝時的早餐,文淵閣、翰林院等部門的午餐,都由光祿寺負責準備。 那四個胡餅送不出去,朱翊鈞只好帶回清寧宮,自己吃了。 這個秋天,朱翊鈞主要關注三件事情,第一,是戚繼光在北邊練兵的事宜,第二,是海瑞在應天做巡撫,對當地的治理。第三,是兩廣叛亂。 從呈上的奏章來看,這三件事,沒有是一件順利的。 首先是戚繼光,隆慶詔令他總理薊州、昌平、保定、遼東四鎮練兵事務,其地位與四鎮總督相同,總兵官以下悉受其節制。 可問題是,人家薊州本來就有一名總兵,詔令只說總兵以下受其節制,又不包括總兵。 更何況,薊州總兵郭琥,那也是在河套地區與韃靼交手數次,立下無數軍功,憑著硬仗升上來的,又不是什么無能之輩。 兩個人無法統一號令,皆向朝廷上疏,陳述自己的想法。 兩員大將互相掣肘,那肯定是好不了了,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只能先徹底解決他們倆其中之一。 于是,關于戚繼光和郭琥,內閣和兵部又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說戚繼光是空降,郭琥鎮守北方多年,朝廷理應支持后者。 張居正卻持不同意見,戚繼光在東南的戰績有目共睹,他的領兵能力毋庸置疑。 雙方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在隆慶面前吵了好幾次,也沒吵出個結果來。 這天,諸位大臣又在乾清宮討論此事,朱翊鈞也在。 張居正雖然堅定不移的支持戚繼光,但他很少站出來與同僚爭得面紅耳赤,這是高拱表達己見的方式,不是他的。 于是,隆慶面前,和高拱爭論不休的是李春芳、郭乾。 李春芳作為首輔,他一直秉承著徐階的意志——恢復舊制。 他處事和他的性格一樣,圓滑,中庸,對任何事情的看法都非常保守,不建議短時間內大量募兵,不贊成對邊防進行大規模改革,不同意每年增加巨額軍費。 因此,他更傾向于向以前那樣,修建長城來抵御蒙古人的侵略,但凡能防守,就絕不進攻。 高拱和張居正對他意見很大,對他這種想法更是嗤之以鼻。 本來內閣一直都由首輔說了算,但自從高拱重回內閣,他就保持了自己以往的作風——專門跟首輔對著干。 朱翊鈞聽他們吵了半天,也吵不出個結果,隆慶心里支持高拱,又不好表現得太明顯,也不好直接做決定,仍是把問題拋給內閣。 最后,朱翊鈞實在忍不住,站出來替他爹做了決定:“朝廷通過了戚將軍的《請兵破虜四事疏》,已經集結三萬軍士,又陸續從浙江等地募兵,花了這么多錢,那便沒有這時候把人調走的道理?!?/br> “不用爭了,咱們北部邊防又不止薊州一處,既然郭將軍對韃靼有著豐富的作戰經驗,那把他調去別處繼續鎮守邊關,有何不可呢?” 第131章 朱翊鈞說完,整個…… 朱翊鈞說完,整個大殿都安靜了。不是他說得沒有道理,而是太有道理了,以至于反對此事的人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反駁。 片刻之后,隆慶輕咳一聲,打破沉默:“太子所言,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其他人仍是不發一言,倒是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的張居正突然站了出來,朝著隆慶躬身一拜:“臣以為,太子殿下年紀雖小,卻有如此遠見,實乃大明之福?!?/br> 夸自己的學生,他倒是一點也不吝嗇,學生有遠見,那不就是他這個老師教得好。 高拱也立刻站了出來,朝著隆慶躬身一拜,稱太子殿下深明大義,對于邊防局勢判斷準確,比朝中許多臣子都要明晰。 旁邊的李春芳、陳以勤、殷士儋齊齊看向他,眼神中蘊含著震驚和憤怒,眾人心中想法一致:“好你個高新政,罵誰呢?” 隆慶聽后很高興,既然他的太子和老師看法一致,這讓他在下發詔令的時候也有了底氣:“既然如此,那便將郭琥調離薊州,任戚繼光為總兵官,鎮守薊州、永平、山海等地?!?/br> 昨天張居正來進講的時候,朱翊鈞專程向他問起郭琥的事跡。 在嘉靖年間,郭琥曾任永昌衛指揮,后升任姑臧守備,期間多次與河套一帶來犯之韃靼作戰,戰無不勝。 一次,韃靼大肆入侵河套地區,搶奪百姓財物,郭琥奉命迎敵,手下兵力不足,以少打多,不能硬打硬拼,以奇謀與敵軍周旋,設置伏兵,出擊韃靼少數騎兵引敵,佯裝戰敗,誘敵深入追擊,突然伏兵四起,打了韃靼個措手不及,很快撤兵敗走。 后來郭琥調升山西鎮守,不久,山西土官張同反叛,暗通韃靼進犯,圍困老營。在各路人馬還未到達時,郭琥乘敵人末站穩腳跟,便指揮自己的一支隊伍單師出擊,以迅猛的攻勢攻擊敵軍大營,斬首千余,敵人大亂,各自逃命。郭琥奪敵人的糧草、馬牛無計其數,保住孤城。 朱翊鈞對郭琥是做過充分了解的,盡管如此,他仍然選擇站出來支持戚繼光,因為用人不疑。他被戚繼光卓越的軍事才能折服,就沒有半途變卦的道理,無論如何,都要為他掃清障礙,讓他將北部邊防的軍事改革進行到底。 朱翊鈞想了想,又補充道:“郭琥將軍那邊務必妥善安排,朝廷是因為北部邊防整體部署才將他調離,并非因為他與戚將軍意見相左而偏袒一方,最好,能給他一些封賞?!?/br> 隆慶對這些事情根本就沒興趣,不會花心思去多想,他兒子提出來了,他只覺得有道理:“高拱、張居正,你們著手去 辦此事?!?/br> 不久之后,朝廷降旨,調任郭琥為大同總兵官,授光祿大夫,敕封其子孫五代世襲都指揮使。 這件事最后算是有了一個圓滿的解決,朱翊鈞也放下心來,得知張居正要給戚繼光寫信,還特意讓張先生幫他帶句話:“讓戚將軍按自己的想法,好好干,有什么困難……” 朱翊鈞想了想,忽的睜大雙眼,調皮的說道:“有什么困難就找張先生,你一定會幫他解決的!” 張居正看著自己的學生,無奈搖頭:“此話不帶也罷?!?/br> 朱翊鈞哈哈大笑:“要帶的,要帶的?!?/br> 在了解郭琥的事跡中,朱翊鈞再次將目光聚焦到河套平原——這個在嘉靖年間被朝廷放棄的區域。 他翻閱了大量當年的奏疏,從政治、經濟、軍事等多個方面,全方位了解這一地區。 河套平原土地富饒、水草豐茂、農耕灌溉發達,有“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美譽。 這里曾是大明與蒙古之間重要的邊防地區,也是曾經大明與西域各國進行經濟、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自秦朝蒙恬從匈奴手中奪取河套平原以來,一直對其進行屯田、戍邊和防御。 早在土木堡之變時,大明朝廷其實就已經失去了對河套地區的控制,從景泰到嘉靖年間,蒙古各部多次侵擾這一區域,明軍只能被動防御,沒有還手之力。 嘉靖二十五年,三萬蒙古人從河套地區南下入侵延安府,在三原、涇陽殺害大量邊境百姓。 陜西總督曾銑,在時任內閣首輔夏言的支持下,向朝廷呈上《請復河套疏》,提出八條方略:“一曰定朝謨,二曰立綱紀,三曰審機宜,四曰選將材,五曰任賢能,六曰足芻餉,七曰明賞罰,八曰修長技?!?/br> 最開始,世宗對此表示大力支持,多次組織內閣和兵部廷議,撥款三十萬兩白銀作為軍費。 曾銑不負所望,率軍突襲盤踞河套的韃靼,將之趕出河套地區。 就在這時,夏言與嚴嵩之間展開激烈的政治斗爭。嚴嵩為扳倒夏言,多次在世宗面前攻擊曾銑好大喜功、窮兵黷武,指使當時已經獲罪的甘肅總兵官仇鸞,誣陷曾銑掩敗為功、私吞軍餉、賄賂夏言。 世宗突然反悔,表示自己一開始就反對收復河套地區,又斥責夏言強君脅眾、專恂私情。 最后,曾銑和夏言先后西市斬首,河套之議以失敗告終。 朱翊鈞在世宗身邊長大,萬壽宮的柱子上,至今還刻著“徐階小人,永不敘用”八個字。他對皇爺爺出爾反爾這一套, 早就習以為常。 世宗也曾經告訴過他:沒有什么“君無戲言”一說,皇帝當然可以為自己說過的話反悔,此一時,彼一時,凡事以時局為要,皇帝食言,下面的大臣自然會為其找到合理的說辭。 聽起來很不要臉,但卻也是帝王玩弄權術的重要手段。 這一日,徐渭來給他講授兵法,朱翊鈞特意提起此事:“徐先生,你對河套地區有何看法?” 徐渭一愣,低下頭,躬身道:“沒有看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