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
朱翊鈞走到他爹跟前,問道:“父皇,這是要去哪里?” “去……儲秀宮?!?/br> 朱翊鈞牽著他的手,不由分說走向相反的方向:“別去儲秀宮了,去坤寧宮吧?!?/br> 皇后聽說了剛才在夾道發生的事情,嚇得魂飛魄散,嘴上關心了隆慶幾句,卻把兒子上上下下摸了個遍,生怕他受傷。 朱翊鈞這么大個人,被娘親這樣摸來摸去,怪不好意思:“哎呀,母后我沒事,你去看看父皇吧,他應該嚇壞了?!?/br> 這幾年,皇后對她這個丈夫意見很大。私底下提過一次,隆慶差點讓她搬出坤寧宮,帶著孩子到別處居住。 從那以后,她便再不提這些有的沒的,一心一意,只管照顧孩子。 藤祥被皇太子下了詔獄,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朝野。 當日陳洪不在,后來聽到這件事也十分震驚,立刻找到高拱,要他出面幫忙說情。 高拱打心眼里就煩這群太監,讓他們不問政事,老老實實伺候皇上,還能搞出幺蛾子。 他才不想管這些破事,推諉了幾句最近朝中政務繁忙,兩廣地區又要叛亂,請戰的奏疏送上來好幾封,又是要人,又是要錢,可前幾個月朝廷才將人力和財力投向了女北方邊防,現在要去哪里弄這么多錢去? 高閣老正一個頭兩個大,管不了幾個太監死活。 隆慶身邊這個太監,仗著隆寵飛揚跋扈,朝中大小官員都吃過他們的虧,早就看他們不爽很久了。這次被皇太子關進詔獄,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大家也都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詔獄關兩天,風頭一過,皇帝就會把人放出來。 于是,沒過幾天,一封彈劾陳洪、藤祥等人的奏疏就送到了隆慶面前。 這封奏疏,是現任工部尚書雷禮所奏,彈劾的對象正是陳洪和藤祥等人:“傳造采辦器物和修補神壇宗廟的樂器時,多擅自加額征收,浪費達數萬之多。工廠存留的大木,他任意裁截。臣雷禮無力與他抗爭,乞請圣上盡早將臣罷免?!?/br> 隆慶看了一遍,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他正愁如何放出藤祥等人,這個雷禮竟還敢來添油加醋。 隆慶氣得揮手把奏折摔倒了地上:“既然他乞求罷免,那朕就成全他?!?/br> “傳朕旨意,讓雷禮致仕!” “遵旨?!?/br> 陳洪正要領命而去,剛退到雍肅殿的門口,后面卻有人氣勢洶洶的走進來,還推了他一把:“等一下!” 第127章 陳洪趔趄一步,回…… 陳洪趔趄一步,回過頭來,就看到后面走進來的皇太子。 朱翊鈞走到隆慶跟前:“雷禮如果說的是事實,他為什么要致仕?” “如果說實話就要致仕的話,那以后朝中大臣,誰還敢說實話?” “鈞兒,”隆慶看著朱翊鈞,“你在說什么?” “父皇,這些奴婢壞得很,他們都在騙你?!敝祚粹x又看向陳洪,“尤其是他和藤祥?!?/br> 隆慶也有點懵,他一直覺得這些太監對自己忠心耿耿:“他們騙朕什么了?” 朱翊鈞說:“那就要問他們了,陳洪你說吧?!?/br> 雖然這父子倆大的三十多,小的才十歲,但無論怎么看,都好像是三十多那個更好糊弄。 陳洪心里也沒底,這位小太子究竟知道些什么,但有一個原則,他必須把握住——無論如何,他都是皇上的奴婢,打狗還得看主人。 陳洪撲通一聲就跪在了隆慶面前:“奴婢是陛下的奴婢,一心一意效忠陛下,為陛下辦事,所做的一切自然也都是為了陛下?!?/br> 朱翊鈞挑了挑眉看著他:“是嗎?” 陳洪磕頭:“殿下,這其中恐怕有什么誤會?!?/br> 朱翊鈞這才拿出一本小冊子,翻開來,一頁一頁翻給隆慶看:“二月,你們到江南選秀,從太倉提取十萬白銀。你的徒弟李佑,從隆慶元年開始,長期駐守在蘇杭,負責督促織造和解輸業務?!?/br> “當地織造官員必須向李佑等人定期奉送‘常例’,每一批加織,每一次發下新的花樣,你的徒弟們都必得到一筆豐厚的打點,否則,必以‘礙妨御用’為名各種為難?!?/br> “光是今年,你們就從提取的太倉銀和江南織造中,斂財十八萬兩白銀,其中六萬兩下面的人分了,六萬兩運往騰祥的原籍,還有六萬兩入了你陳洪的私宅,我說得有沒有錯?” 陳洪跪在地上,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么,只一個勁兒對著隆慶磕頭:“陛下!陛下!奴婢是冤枉的,這些都是子虛烏有,是有人故意陷害?!?/br> 大殿外,內閣聽到皇上要為了太監,逼工部尚書致仕的消息就趕了過來,現在幾個人都候在殿外,正好聽到了朱翊鈞的話。 朱翊鈞把那本小冊子遞給隆慶:“十八萬兩白銀,我沒有見過這么多錢,不知道是多少,父皇你見過嗎?” “……” 隆慶在裕王府過日子的時候,每年兩千兩白銀的歲賜被嚴嵩父子扣下,日子都得過得緊巴巴地,他哪里見過這么多錢。 他是當了皇帝之后,才體會到有錢的快樂,每年都要下旨從太倉提取銀兩,一張口就要三十萬兩,內閣和戶部好說歹說跟他周旋,才能把這個數字降下來。 朱翊鈞說道:“一次旱災,一次蝗災,又或是一次黃河決堤……幾萬兩白銀賑濟災民,戶部都要深思熟慮,想了又想。福建月港開海兩年,稅收也不過五萬兩白銀?!?/br> “這幾個太監,利用父皇對他們的信任,隨便一次選秀,就能從父皇您這里拿走十八萬兩白銀,這樣的奴婢,咱們可用不起?!?/br> 隆慶把那本小冊子翻看了一遍,他知道手底下這些太監不干凈,卻沒想到竟然如此膽大,選秀一共才花了不足五萬兩白銀,他們就敢侵吞十八萬兩銀子,就算是個數字,聽起來也足夠驚人。 朱翊鈞剛才的話,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了這些太監的身上,絲毫沒有提他這個皇帝的過失?;蛟S在兒子心目中,父皇怎么會錯呢,錯的都是下面的奴婢。 這樣想著,隆慶看了一眼朱翊鈞,朱翊鈞也在歪著頭看他,等著他做決定。 隆慶不再有任何包庇太監的想法,只想在兒子心里保持形象,順著朱翊鈞的話說道:“這些奴婢仗著朕的信任,膽大包天,為非作歹,實在該死?!?/br> 他又看向陳洪:“你可知罪?” 隆慶態度的轉變讓陳洪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一邊磕頭,一邊說道:“奴婢……奴婢一直侍奉在陛下身邊,并未去過江南,竟不知藤祥等人竟犯下如此罪行,是奴婢沒有約束好手下,請皇上治罪?” 反正現在藤祥已經被關進了詔獄,只有他一個人在這里,他自然要把所有的罪行都推給對方,先保全下自己。 朱翊鈞說:“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卻拿了六萬兩銀子,是這個意思嗎?” “是,奴婢并不知情!” “這樣???”朱翊鈞點點頭,“不知情就算了吧,反正你拿了錢,就承擔拿了錢的后果?!?/br> 他看向殿外:“幾位閣老進來吧,還有工部尚書雷禮、戶部尚書劉體乾、兵部尚書郭乾、還有巡視皇城御史楊松,你們也都進來?!?/br> 幾個人進來之后,全都跪在了隆慶面前,悉數這幾年來這些太監作的惡。 侵吞宮廷財產、毆打官員、假傳圣旨等等。隆慶二年七月,一名太監在宮外手持利刃,嚇詐民財,御史李學道笞責,百余名太監竟在李學道經過左掖門時,突然出來用棍棒襲擊李學道以報復。 尚衣監少監黃雄為追討利息,與北京的居民發生斗毆,巡視皇城御史楊松將其抓獲,黃雄的同伙假稱有皇上“駕帖”,要召見黃雄,強令立即釋放。 兵部尚書郭乾強烈反對太監呂用、高相、陶金等人坐鎮團營,插手京營中的軍政事務。 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這幾年隆慶縱容的結果,有的事情他知情,有的不知,但他在處理太監與官員的沖突時,都一縷選擇偏袒太監。 如今,太監們不只是弄些奇技yin巧的玩意兒哄他開心,而是實實在在給內外廷制造了諸多麻煩,隨隨便便就能斂財十八萬兩,這要是不嚴肅處理,那往后誰還能治得了這群奴婢。 大臣們也很有默契,要哄著皇帝把這群太監治罪,那就不能過多指責皇上的過錯,否則只會弄巧成拙。 隆慶最終下旨,將陳洪、藤祥在內的幾個太監抄家,案子交由刑部審理。 陳洪被錦衣衛押走,一場鬧劇總算結束,隆慶疲憊的坐在龍椅上,大臣們齊齊告退,最后,只留下朱翊鈞站在大殿中央。 他站在那里,無聲的陪著隆慶,直到夕陽西斜,從窗棱灑進一道殘陽。 朱翊鈞走到隆慶跟前,去拉他的手:“父皇,你在生我的氣嗎?” 隆慶搖搖頭:“父皇永遠不會生你的氣?!?/br> 朱翊鈞說道:“那些太監,他們都是騙你的,不是真心對你,你也沒必要因為他們而難過?!?/br> “你上次說的話,我覺得不對?!?/br> 隆慶一愣:“什么話?” 朱翊鈞說:“你說,太監和咱們才是一條心?!?/br> “怎么不對?” “這些太監,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在外面做了那么多壞事,還都是打著父皇的名義,難道這些壞事都是父皇讓他們做的?” “當然……”隆慶想說“當然不是”,但也多少有些心虛,后面兩個字聲音不由自主小了許多。 朱翊鈞靠在他的身上,說道:“你是我的父皇,我是你的兒子,在這個世界上,我和父皇才是一條心。不管父皇做什么,都是為了我好,不管我做什么,也都是為了父皇好?!?/br> 隆慶沒想到兒子會跟他說這些,心里感動得一塌糊涂,那些大臣,上疏彈劾這個,彈劾那個,對他這個皇帝,也諸多埋怨。 只有他兒子,一心一意覺得他父皇是被太監騙了。 朱翊鈞知道,他父皇不聰明,皇爺爺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把皇位交給了他父皇。他答應過皇爺爺,要幫助父皇,守好祖宗基業。 不久之后,刑部將幾個太監的審理結果呈給隆慶。最終,隆慶還是網開一面,并沒有下旨斬首。只是廷杖之后,將陳洪和藤祥二人發往南京守孝陵,其余太監流放戍邊,朝臣也沒有異議。 后來,朱翊鈞私底下問張居正,大臣們對于這些太監的所作所為明明深惡痛絕,但最后對他們的處罰看起來卻并不嚴重。 張居正說道:“他們只是爭飾奇巧yin技,引誘圣上貪圖享樂,聚斂錢財,從沒實際攫得軍政大權,尚未成為王振、汪直、曹吉祥、劉瑾這種已能左右國政的權jian。對他們網開一面,也是圣上仁慈?!?/br> 事實上,就算皇帝不殺他們,這些太監也都活不長久。 司禮監一下子少了個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自然要有人補上。 張居正立刻推薦了馮保,他是嘉靖朝世宗親自提拔的秉筆太監,就算論資排輩,現在也該輪到他了。 張閣老自然是有私心的,馮保是他的盟友,盟友掌握了司禮監,就是掌握了批紅權,四舍五入,那就是他掌握了批紅權。 然而,張居正現在畢竟只是太子的老師,不是皇帝的老師,皇帝更在意自己老師的意見。 高拱向隆慶推薦的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名叫猛沖,之前是尚善監的掌印太監,專門負責隆慶的飲食,隆慶那些長夜飲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朱翊鈞得知這件事情,笑得在炕上打滾:“啊哈哈哈哈哈!高閣老找來個廚子給我父皇批奏章,也不用我的大伴!” 天氣正熱,他一動,額頭上就全是細密的汗水。馮保被他取笑,還得拿張帕子給他擦汗:“我還不想去呢?!?/br> 朱翊鈞趴在他的腿上,仰起頭看他:“真的嗎?” “真的!”馮保輕撫他柔軟的頭發,“不想做掌印太監的倉庫管理員,不是好廚子?!?/br> 陳洪當初就被世宗打發去管倉庫,后又被高拱弄回來做了司禮監掌印太監。 朱翊鈞問:“那大伴想做什么?” 馮保答:“只想做你的大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