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朱翊鈞不懂,高拱那個糟老頭子,長得沒有張先生好看,脾氣也不好,怎么就讓他爹這么念念不忘。 夜里,隆慶服了藥,昏昏沉沉的睡了,也不知道幾更醒來,朦朧間摸到一只小手,驚訝的睜開眼,發現兒子竟然趴在他的床邊睡著了。 老父親心疼不已,趕緊讓人把太子移到床上來。 “輕一點,別吵醒他!” 小家伙嘴上不提,在皇爺爺離開之后,他最害怕身邊的人生病,尤其是父母至親。 隆慶這一病,就是大半個月,朱翊鈞除了讀書習武,全部心思都在他爹身上,也沒能分神去關注別的事情。 到了三月,天氣漸漸暖和起來,隆慶的病也已經完全康復。朱翊鈞突然想起來,會試已經過了,也不知道徐渭考中沒有。 但他也沒有去打聽,反正過不了幾日就是殿試,到時候,所有貢生都要在皇極殿考策問,若是徐渭考中,他便能見到。 殿試之前,內閣擬出策問題目,送來乾清宮。朱翊鈞正好就在隆慶旁邊,父子倆一起看了幾道策問。 內閣知道,他們的皇上一向沒有什么主見,呈上的奏疏,凡是需要皇上選擇的,都是把他們推薦的放在第一位。這樣,即便隆慶不看內容,也能根據先后順序做選擇。 但朱翊鈞認真看完三道策問題目,明白了內閣選題的標準——當下朝廷最關注,也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于是,今年的殿試策問開宗明義——重農興兵,圍繞三個問題展開: 第一:如何讓老百姓重視農業生產? 第二:如何實行屯田之法? 第三:如何抵御異族侵擾? 這就是經歷過嘉靖一朝后二十年的混亂過后,朝廷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三月十五日為殿試,隆慶親自到來到皇極殿,朱翊鈞也跟著去了。 皇帝升坐之后是各種禮儀,隨后,三百多名貢生依次進入大殿。 朱翊鈞挨個看過去,看到了羅萬化和趙志皋,卻沒有看到張元忭和徐渭。 考生大部分都已經就位,殿外的人越來越少,希望越來越渺茫。 朱翊鈞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好在徐渭考過了鄉試。 然而,就在最后幾人進來的時候,他終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第106章 朱翊鈞看到了徐渭…… 朱翊鈞看到了徐渭,卻沒有看到徐渭的好兄弟張元忭??蓱z的張子藎,連續兩年,會試落榜。 隆慶只坐了半個時辰,他還有別的事情,就先走了。他走了,朱翊鈞也跟著走了。 兩天之后,內閣經過讀卷、審卷和商議,最終選出十三份試卷送至御前。 不出意外的話,一甲三名將在這十三份試卷中產生。 司禮監只按順序,宣讀前三份試卷,皇帝如果沒有特別的旨意,這三份試卷就是今年的鼎甲前三。 隆慶大致翻了翻這三人的策對,欽點出狀元、榜眼和探花。 朱翊鈞也站在旁邊聽了這前三份試卷,圍繞著策問中的三個問題,三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闡述。 就這么憑空聽了一耳朵,朱翊鈞聽了個一知半解,但他仍是對狀元策其中一句“履畝而正界”印象深刻。 一甲三名的名字當場公布,其中有兩人朱翊鈞都有過一面之緣。他們正是上次在蘇州小館,與張元忭一起討論“天泉證道”的羅萬化和趙志皋。 羅萬化高中狀元,趙志皋第三,第二名叫黃鳳翔,是福建泉州人。 朱翊鈞記得,三年前,狀元范應期,榜眼李自華也都是浙江人。 還有他最近總聽到的一個名字——王守仁,也是浙江人。 杭州、余姚、山陰、臺州……朱翊鈞從未去過,竟然也能數出一堆地名來。 隆慶沒有再看剩下那些試卷,朱翊鈞倒是好奇的翻了翻,沒有徐渭的試卷,不過有一個眼熟的名字——王鼎爵。 “這是誰呀?” 馮保笑道:“那個經筵講官王錫爵的弟弟?!?/br> 所謂經筵,就是給帝王講課,內容就是儒家經典。每年二月至端午節、八月至冬至為講期,每月二日、十二日、廿二日,一共進講三次。 十天一次的大講,皇帝親臨文華殿,由勛臣一人知經筵事,內閣學士或知或同知經筵事,六部尚書等官侍班,另有展書、侍儀、供事、贊禮等數位官員充任。 盛大而繁復的典禮之后,就開始為帝王講經論史,整個過程都在糾儀御史監督之下,上至帝王,下至百官,但凡衣服上有個褶子,事后都免不了要被他們職責儀態不端。 如果說皇帝第一不喜歡的是早朝,第二不喜歡的一定就是經筵。就那幾本書,翻來覆去的講,一大堆繁文縟節,又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 經筵并非只針對帝王,皇太子出閣之后,也有講筵之設。好在朱翊鈞還沒有出閣讀書,他只是跟著隆慶去湊了個 熱鬧,就再也不去了。 他雖然年紀小,但也一眼能看出來,別說皇帝,其實百官也不喜歡這種形式大于內容的活動。但是沒有辦法,“禮”和“孝”是先賢和祖宗反復強調的兩大立國之本。 雖然早朝從來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經筵也未必能學習治國之道,但類似這樣莊重而盛大的典禮,能讓天下百姓知道,天子與朝臣從未停止過對“天下大治”的探尋與追求。 經筵不但有十日一大講,還有每日一小講,免去諸多禮儀,講官每日到御前,伴讀十余遍后,直說大義,講清楚就行。 新入閣的趙貞吉,因為在國子監講《尚書·大禹謨》給隆慶留下了深刻印象,最近也充當他的日講講官。 隆慶自己聽得不過癮,還讓趙貞吉為皇太子講《唐太宗誨諭太子》。 掐指一算,這已經是張居正為朱翊鈞講學的第五年,雖然偶爾會因為身體不適或別的事務耽擱一兩日,會請翰林院其他人代講,通常是申時行、馬自強或是呂調陽等人,他們本來也是東宮屬官。 這還是第一次,由隆慶指派官員為他進講。 朱翊鈞至今還住在乾清宮,隆慶的書房在西邊的雍肅殿,而他的書房是東邊的昭仁殿,雖然相隔不遠,趙貞吉給他爹進講結束,就能過來接著給他講。 但是并沒有,給皇太子講課,尤其皇太子聰穎早慧,年僅九歲,已經讀完了《四書》,現在正在學習《尚書》。趙貞吉非常重視,提前好幾日就開始準備。 朱翊鈞坐在書案后面,笑瞇瞇的看著他:“趙閣老,我們開始吧?!?/br> 趙貞吉問道:“殿下可曾讀過《唐太宗誨諭太子》?” 朱翊鈞說道:“不曾讀過,但因為趙閣老要給我講課,今日用早膳時,聽大伴讀了一遍?!?/br> “……” 趙貞吉見他面前的書案上空空如也,心生懷疑:他真的已經讀完《四書》了嗎?還是張居正這個小妖精糊弄小孩兒,隨便挑揀些容易的講講,就當是學過了。 于是,他將自己準備講課的那一份遞上去:“殿下看這個?!?/br> 朱翊鈞揮了揮手:“不用不用,趙閣老還是自己看吧,我已經背下來了?!?/br> 背……背下來了。 這篇文章確實不長,全文不到三百個字??墒侵祚粹x剛才明明說,他沒讀過,只是吃早飯的時候,太監給他讀了一遍,他已經就背下來了? 趙貞吉七八年不在朝中,并不知道這位皇太子往日的光輝事跡,也不足為奇。 “那……咱們 就開始吧?!?/br> “貞觀十八年,唐太宗告訴大臣們:自從冊立皇太子,遇事都要對他教誨曉諭一番?!?/br> “吃飯時,唐太宗便問太子:你知道飯是怎么來的嗎?” 說到這里,趙貞吉抬起頭來,看向朱翊鈞。 朱翊鈞搖頭:“不知道?!?/br> “凡是播種、收獲的農事都十分艱辛,全靠百姓努力耕種,不去占用他們勞作的時間,才常有這樣的飯吃?!?/br> 朱翊鈞卻忽然問道:“不能想想辦法嗎?” 趙貞吉一愣,沒想到皇太子會突然提問。畢竟他給皇帝充當日講官,隆慶只是聽著,甚少提出自己的想法。 他反問:“什么辦法?” 朱翊鈞說:“減少他們的勞作時間,收獲更多的糧食。這叫……”他的目光飄向一旁,落到馮保身上,“效率,提高效率?!?/br> “……” 馮保也沒想到,朱翊鈞會突然說出“效率”這個詞,趕緊去看趙貞吉,果不其然,對方怔愣了片刻。 趙貞吉沒聽過“效率”這個說法,但理解他的意思,便嚴肅的說道:“農耕之事受環境、天氣影響,遭遇天災,老百姓便要白白辛苦一年。真有殿下所說,有能減少他們的勞作時間,收獲更多糧食的方法自然更好,但決不能拔苗助長?!?/br> 朱翊鈞又想起了之前的會試和殿試,又問道:“既然我們應該重農務本,那為什么,朝廷沒有專門的官員去研究這樣的方法,幫助老百姓耕種呢?” “啊這……” 這才講了個開頭,趙貞吉沒想到這位小太子問題這么多,幸而他罷官那些年在家看了不少書,這個問題勉強還能回答一下:“有過。洪武三年,曾設立司農司,掌農耕之事?!?/br> 朱翊鈞問:“后來呢?” “洪武四年,罷?!?/br> 朱翊鈞說:“所以,朝廷這么多官員,只說要重農務本,讓老百姓都回去種地,卻又沒有專門的官員,去幫助他們?!?/br> “……” 這個問題,竟然是年僅九歲的皇太子所關心的,趙貞吉真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這個問題非常好,殿下小小年紀,心系百姓,乃是大明之福?!?/br> 他擔心朱翊鈞接下來又問出什么讓他為難的問題,于是,接著往下講:“唐太宗見皇太子騎馬,又問道:你知道馬是怎樣來的嗎?” 朱翊鈞調皮的笑道:“哈哈,這個我知道,小馬當然是母馬生出來的啦?!?/br> “……” 趙貞吉卻沒有笑,他嚴肅 的說道:“這是能夠替人們代勞的東西,要使他既勞作又得到休息,不耗盡氣力,這樣就可以常有馬騎?!?/br> 朱翊鈞贊同的點點頭:“所以,要是能有一種車,不用人力,或者馬來拉,又跑得很快就好了?!?/br> “……” 趙貞吉實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明白他腦子里為什么有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馮保在一旁卻聽得很認真,心道:有的,你說的這些都有,就在我生活的那個時代,如果有機會,真想帶你去看一看。 朱翊鈞見趙貞吉神色為難,便也不再往下深究這個問題:“趙閣老,你繼續往下講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