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等冊立皇太子之后,你就好好讀書?!?/br> “好?!敝祚粹x并不在意立皇太子的事情,他又向隆慶提要求,“父皇,我還想要一個老師?!?/br> “什么老師?” 朱翊鈞說:“徐先生?!?/br> 隆慶并不知道徐渭是什么人,還得朱翊鈞告訴他,從那篇《進白鹿表》說起,到東南抗倭。 最后,朱翊鈞說道:“他很厲害的,我想讓他教我兵法?!?/br> 隆慶有些為難:“可是,他沒有功名?!?/br> 朱翊鈞說:“我會督促他考一個?!?/br> “這……” 隆慶不知如何是好,其實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因為他沒經歷過這些事情,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便總是猶豫不決。 他看向黃錦,仿佛在用眼神詢問:如果這件事換作皇考,會如何做。 黃錦躬身道:“陛下,每日上午,張大人會為殿下進講,熟讀經史子集,熟讀祖宗禮法,這是最要緊的,不可更改?!?/br> “直至午膳過后,便是殿下的休息時間。殿下于武學上頗有天賦,通常下午會跟隨李將軍修習劍法?!?/br> 這就是在提醒隆慶,朱翊鈞上午讀書不可更改,但下午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習武、騎射或者兵法,都可以。 隆慶便答應了朱翊鈞,不過有一個要求:“此人必須考一個功名,哪怕只是舉人?!?/br> 朱翊鈞笑起來眼睛半瞇著:“好?!甭c看著兒子,也笑了起來,仿佛他是這紛繁而陌生的帝王生活中,唯一的樂趣。 這時候,御案之前的黃錦卻忽然跪了下來。隆慶和朱翊鈞一起看向他。 黃錦佝僂著脊背伏在地上,給隆慶嗑了個頭:“奴婢年老體弱,頑疾纏身,留在御前,恐怕侍奉不周,是以請辭,望陛下恩準?!?/br> 隆慶看著他,這是皇考伴讀,從安陸興王府一路追隨至京師紫禁城,陪伴先帝五十多個春秋。 他確實也已經很老了,不適合在御前忙前忙后的伺候。但他畢竟有著多年皇帝貼身侍從兼秘書的工作經驗,為人忠厚,多次保全激怒世宗的言官性命。 并且在世宗駕崩之后,黃錦第一時間到裕邸,迎裕王入嗣帝位。 隆慶沒讓他回鄉,打算給他安排個閑職,就留在宮中養老,特蔭其侄子一人為錦衣衛指揮同知,世襲。 但朱翊鈞卻走到黃錦身旁,將他扶起來,拉著他的手說道:“黃公公,你先等等?!?/br> 黃錦一臉慈祥的看著他:“殿下,等什么?” 朱翊鈞說:“等著替我皇爺爺看我成為太子?!?/br> 這話說得,黃錦眼里都泛起了淚光,心中了然一般,不住點頭,連說幾個“好”字。 冊立皇太子儀式之前,需要做大量準備,又不像新帝登基那么著急,日子定在了兩個月后。 在這兩個月的日子里,朱翊鈞一直住在乾清宮內。隆慶專門命人給他騰出一處宮殿,給他讀書。 朱翊鈞的日子還像以前一樣,上午讀書,下午習武。只是地方不一樣了。 乾清宮內沒有樹,天空也沒有飛鳥,窗外只有黃瓦紅墻。習武也只能在宮殿外的空地上,沒有太液池畔的湖光、垂柳和微風。 它很想念在西苑的日子,也很想回去看看,但每次只是動一動念頭,就馬上打住。 就像馮保說的那樣,如果他不去,那他就能當做皇爺爺還住在西苑的萬壽宮,如果他去了,發現皇爺爺不在,一定會很難過。 這一日,朱翊鈞剛上完課,正準備送張居正出乾清宮。遠遠地卻看到另一邊,隆慶在一群太監的簇擁下返回暖閣,看樣子不太高興。 朱翊鈞便與張居正道別,轉而關心他爹去了。 第96章 隆慶進了暖閣,坐…… 隆慶進了暖閣,坐在炕上一聲不吭,宮女小心翼翼的給他奉上茶盞,他連看也不看一眼。 因為差點被宮女勒死,后來世宗身邊只有太監伺候,沒有宮女?,F在乾清宮這些宮女,都是隆慶即位后安排到御前伺候的。 大家也不知道新君是個什么脾氣,只是見他面色不好看,便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 隆慶喝了口茶,約莫是有些燙了,放下的時候茶盞重重的磕在扛桌上,發出“哐”的一聲,嚇得屋里屋外太監宮女跪了一地。 朱翊鈞走進暖閣中,叫了聲父皇,隆慶像是在發愣,沒有回應,朱翊鈞又靠過去,貼在他的身旁,又喊爹爹。 “怎么了呀,誰惹你生氣了?” 隆慶這才如夢初醒一般,沖著他勾了勾嘴角,笑得極其敷衍:“沒事?!?/br> 他嘴上說著沒事,但朱翊鈞看得出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著,確實氣壞了,只是憋著,沒有發出來。 朱翊鈞連世宗這么喜怒無常的帝王都能搞定,更何況他爹是個面團兒。 他蹬掉靴子上了炕,跪在隆慶身旁,小手撫上他的胸膛,輕拍兩下:“爹爹別生氣,鈞兒陪著你?!?/br> 想起剛才的遭遇,又看看兒子,那么漂亮可愛又暖心的小家伙。以前不住在一起,一年只能見兩次,心中總是惦記著他。 現在他日日都在自己身邊,父子倆同吃同住,竟也覺得怎么看都看不夠。 隆慶摟著他,讓他坐在自己腿上,順手從盤子里拿了顆杏子塞進他嘴里:“不生氣,看見你,爹爹什么煩心事都沒有了?!?/br> 朱翊鈞拉著他:“我們去看娘親和弟弟meimei?!?/br> “……” 以往朱翊鈞總是睡得不踏實,隆慶經常半夜聽到他翻來覆去叫皇爺爺,有時還會在夢里哭泣,小臉滿是淚水。 這些日子,他晚上睡覺也好了許多。隆慶晚上處理完政務回到暖閣,小家伙已經睡著了,一夜好眠,沒有夢囈,也沒再哭過。 他看著兒子小豬一樣趴在枕頭上,懷里抱個布老虎,臉蛋兒紅撲撲的,睡得正香。 政事上的焦頭爛額瞬間消散,隆慶俯下身,在兒子頭頂落下一個輕柔的吻,也在他旁邊躺下睡了。 翌日一早,天不亮隆慶就要起來準備早朝,宮女太監忙碌著,伺候圣上更衣洗漱。一名太監在放置臉盆的時候,動靜稍微大了一些,安靜的暖閣內,發出一聲輕響。 正在更衣的隆慶先瞪了一眼那太監,后者嚇得立刻跪下來,伏在地上,還不敢吭聲。 隆慶又回過頭去看朱翊鈞,小家伙已經坐了起來,睡眼惺忪的看著他。 隆慶又坐到床邊,摸摸兒子的頭:“還沒到讀書的時辰?!?/br> 朱翊鈞說:“今天休息,不讀書?!?/br> 隆慶笑道:“那更好,再睡一會兒?!?/br> 朱翊鈞搖搖頭:“不睡了?!彼崎_被子下床,“我要起來練功?!?/br> “……” 看著他神采奕奕的模樣,隆慶不攔著,把馮保叫進來,為他更衣洗漱。 小卷王消沉了兩個月,又卷起來了。 早朝的時間很早,通常來不及用早膳,就得去乾清宮的正殿。 朱翊鈞拿根棍子在院子里練習他的荊楚長劍,人小,但氣勢夠足。隆慶站著看了片刻,在太監的催促下,匆匆離去。 連朱翊鈞也看出來了,他爹這上朝的心情,比上墳還沉重。 朱翊鈞靈機一動,隨手將棍子拋給一旁的王安,拔腿就跑。 “誒?殿下,您這是去哪兒呀?” 王安捧著棍子也要跟上去,朱翊鈞頭也不回的喊:“你別跟來,就在這兒等著?!?/br> “殿下!” 他施展輕功,眨眼就跑出去老遠,王安就算想跟著他,也跟不上。 陳炬從屋里出來,眨眼人就沒了,還把王安訓了一頓:“趕緊追!” 等他倆追上去的時候,朱翊鈞已經不見了蹤影,而乾清宮的正殿皇上正在早朝,他們也不敢再往前去。 朱翊鈞從大殿的后面進去,大搖大擺的往里走,周圍的錦衣衛和太監想攔,但沒人敢攔。 以前他是先皇捧在手里的心肝,現在他仍然是今上心尖上的寶貝,沒人敢惹他。 乾清宮的正殿面闊九間,進深五間,前后由屏風隔開,四周有許多高大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書籍,朱翊鈞路過的時候看了看,除了太祖祖訓就是歷代祖宗實錄。 他想著,有時間一定把這些書都看一遍,人就已經來到了屏風后面。 今日的朝會才剛開始,朱翊鈞坐下來,仔細聽他們都說了些什么。 一開始還挺正常,就是內閣首輔徐階出來匯報例行事務。他說話一向和緩,慢條斯理的,朱翊鈞聽得都快睡著了。 略微走了個神,屏風另一面竟然吵起來了! 朱翊鈞聽了一會兒,大致也聽懂了,群臣大致分成了兩派,互相拆臺。 文官吵架,其實也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內容,但就是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 從頭到尾,隆慶沒 有說過一句話。朱翊鈞透過屏風的縫隙往外張望,只見他爹在龍椅上正襟危坐,因為背對著他,所以看不見神情,但朱翊鈞能猜到個大概,應當和剛才出門的時候一樣沉重,甚至還有幾分迷茫。 他們實在太吵了,整個大殿都回蕩著他們慷慨激昂的聲音,朱翊鈞終于明白,他的皇爺爺為什么二十年不上朝,如果每日的朝會只是給這些大臣提供一個吵架的場地,根本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那這個朝,不上也罷。 其實,豈止是他爺爺不愛上朝,如果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憲宗實錄》就會發現,他爺爺的爺爺也不愛上朝。 成化七年,就有群臣向憲宗上疏“君臣否隔”已久。連有著“恭儉有制,勤政愛民”美譽的孝宗,也有不想上朝的時候。 畢竟當皇帝不僅耗神,還是個體力活兒,在經年累月日復一日的瑣碎工作中,當最初的激情漸漸褪去,拼的就是毅力。畢竟不是每個子孫都像太祖高皇帝,是個精力充沛的工作狂。 “既然你我都說服不了對方,”這時候有朝臣越眾而出,朝著隆慶一拜,“那就請陛下做個評斷吧?!?/br> 另一人附議:“請皇上評斷?!?/br> “……” 大殿內忽然安靜了下來,群臣都在等著隆慶表態,但等了許久,隆慶卻一直高坐在龍椅上,一聲不吭。 其實隆慶也不喜歡上早朝,他爹好歹堅持了二十年,他只堅持了二十天,從正月開始,他就時不時以身體為由,宣布“免朝”。 一來,那時候正值寒冬,天不亮就要爬起來早朝,確實是對意志力的極大考驗,二來,坐在這里,他實在聽不懂這些大臣究竟在吵什么,當他們向他提問的時候,他一開始還嘗試回答,但他發現,回頭就有人寫了奏疏來罵他,說他說得不對,沒有了解實情的來龍去脈怎能隨意評判。 后來,隆慶干脆閉了嘴,任由他們吵,自己就那么坐著,什么也不說。 隔著一道屏風,朱翊鈞也能感受到此時此刻爹爹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