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朱翊鈞的目光落到巷子深處,那里有一處太陽照不到的陰暗角落,有一個佝僂著脊背的老乞丐正坐在那里。 朱翊鈞往里走,聽到兩個乞丐正在閑聊:“今兒大jian人嚴世蕃斬首,街上人多還大方?!?/br> “可不是,早早的我就吃飽了,只能閑著?!?/br> “那老頭也不去討些吃食,他不餓嗎?” “誰知道呢,成天坐在那里寫寫畫畫,就他讀過書?!?/br> “……” 朱翊鈞從他們跟前走過,兩個人眼睛都直了。這是哪里來的富家小少爺,胸前的長命鎖,腰間的環佩,就算那身纏枝暗紋錦袍,拿去當了,也夠他們下半輩子吃喝不愁。 朱翊鈞不理他們,徑直朝那老乞丐走去。 從打扮上看,老乞丐和別的乞丐就不太一樣。他穿一身布衣,頭戴葛步巾,大抵是當乞丐的時日尚短,臟得還不算離譜。 他手里拿一根樹枝,正在擠滿灰塵的地上畫著什么。 朱翊鈞養得矜貴,從未身處如此臟亂的環境中,有點嫌棄,但還能克服。 他坐在老乞丐身邊,笑呵呵的問道:“嚴閣老,你的慶兒馬上要被砍頭啦,你不去看看嗎?” 這個流落街頭的老乞丐正是嚴嵩,嚴家抄家之后,族人四散,子孫有的在牢里關著,有的早就逃出了京城,有的年紀尚幼,大家自顧不暇,竟也無人關心他這個當家人的死活。 當初,他 被罷官之時就該返回原籍,嘉靖念他年邁,讓他留在京師,他自己也覺得還有起復的希望,賴在京城不肯離去。 誰曾想,等來的不是官復原職,而是兒子從充軍變成斬首。 聽到“慶兒”,嚴嵩的手一抖,這才緩慢抬起頭來,渾濁的眼眸看向朱翊鈞,發出蒼老的聲音碎碎念著:“慶兒……我的慶兒?!?/br> 他一生只娶了原配歐陽氏,并無其他妾室。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嫁給了廣西副使袁應樞,袁應樞追隨老岳父的腳步,也不是個好東西,有御史正在彈劾他。 只有嚴世蕃,這么多年一直陪在嚴嵩身邊,幫他出謀劃策,替他寫青詞討好嘉靖,還能破解嘉靖的暗語。嚴嵩對這個兒子溺愛非常,逢人就夸他聰明。 如今,他或許是年紀太大了,老得都有些糊涂,從權傾朝野的首輔,到流落街頭的乞丐,如此巨大的落差,也并未有多打得情緒波動。只是聽到慶兒要被斬首的時候,那雙渾濁的眼眸才流露出濃重的悲痛。 “不要!”嚴嵩顫抖著伸出手,虛空抓了一把,拿手上的皮膚干得像樹皮一般,滿是灰塵,“要斬就斬下我的首級,放了我的慶兒?!?/br> 朱翊鈞歪著頭思忖片刻,又說道:“可是,徐閣老好像只想讓嚴世蕃死,不想讓你死?!?/br> 一想到夏言、楊繼盛、沈煉、張經、李天寵這些名字,以及在“庚戌之變”中,死在蒙古兵手中的京畿百姓,徐階恨不得把嚴嵩千刀萬剮,后來他又改變主意,弄死嚴嵩不如弄死嚴嵩最疼愛的兒子,讓他生不如死的活著,活得越長越好。 聽到朱翊鈞的話,嚴嵩驚恐的瞪著眼,張著嘴,本來要站起來,又頹然的坐回去。 巷子口那幾個乞丐頻繁的往這邊張望,雖然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但看這糟老頭子瘋瘋癲癲的樣子也挺逗樂,一驚一乍,感覺隨時有可能斷氣。 事實證明嚴閣老身體不錯,看起來行將就木,實際還能再撐個一兩年。 他嘴里碎碎念著“慶兒慶兒”,神志已經不太清醒了,又拿起樹枝,在地上比劃。 朱翊鈞實在好奇,伸個腦袋去看他寫的字,看完之后,大眼睛里滿是愕然與不可思議:“你你……你怎么好意思?” 那地上寫著兩句詩:“平生報國惟忠赤,身死從人說是非?!?/br> 朱翊鈞真是開了眼了:“這個忠孝和報國跟你有什么關系?” 嚴嵩嘴里的“慶兒”忽然又變成了別的,他實在太老了,老得說長一些的句子都有些含混不清:“愿將忠孝酬今代,早見功名勝古人。 ” 大權在握的時候貪得無厭,現在落魄街頭,卻又演起了忠君愛國的戲碼,也只能騙騙自己了。 朱翊鈞站直了身體,低頭一看,靴子上落了些灰塵,他跺了跺腳,把灰塵抖落,動作太大,反倒將周圍的灰塵全都揚了起來,嚴嵩寫的那句詩詞也隨之煙消云散。 “回家去吧?!彼吡藘刹?,又回過頭來,“回你的家鄉去?!?/br> 豫章故地,物華天寶,人杰地靈,朝士半江西。 那可真是個好地方。 朱翊鈞一蹦一跳的走出巷子,又路過那兩個乞丐,其中一個站起來,正要往朱翊鈞身上撞過去。 小家伙這一年的功夫可不是白練的,剎那間側身避開,那乞丐卻來不及調整重心,結結實實撲在了地上。 朱翊鈞疑惑的看著他:“怎么好端端的摔了,沒吃飽嗎?” 他又看了一眼巷子里的嚴嵩:“抓緊再去吃點兒,他可沒有那么多兒子可以斬首,讓你們日日都能吃頓飽飯?!?/br> 旁邊幾人憋著笑,護著他趕緊走出院子。馮保說道:“殿下,那乞丐是想順走你腰間的玉佩?!?/br> “???”朱翊鈞低頭看了一眼,今日他腰間墜著的是一枚白玉蟠龍紋環佩,“這個又不好看?!?/br> 這東西對他來說,就是個裝飾,他每天一枚,換著佩戴,也沒什么特別的。 馮保卻說道:“但能讓他們后半輩子頓頓吃飽?!?/br> 朱翊鈞想了想,取下玉佩,正想說“那送給他們”,轉念又后悔了。 路旁有個包子鋪,旁邊站著一大一小兩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兒,盯著剛出籠的大包子,不住的咽口水。小女孩兒小聲的說:“哥哥,我餓?!?/br> 攤主覺得他們礙眼,耽誤他做生意,趕了幾次也趕不走,準備動粗。 朱翊鈞跑過去,把玉佩塞進了那小女孩兒手里:“拿著,這個能讓你們頓頓都吃上包子?!?/br> 這時,馮保卻蹲下來用一把碎銀子換走了小女孩手中的玉佩。 那兄妹倆拿著玉佩的時候本是一臉錯愕,換成銀子卻瞬間欣喜,趕緊跪下來,向他們磕頭。 朱翊鈞歪著頭,也沒想明白為什么。 回到馬車上,馮保又替朱翊鈞戴上了那枚玉佩。朱翊鈞不懂:“銀子比這個能讓他們過得更好嗎?” 馮保說:“不能?!?/br> “那為什么要換回來?” 馮保說道:“銀子能讓他們吃飽,這個只能給他們帶去麻煩?!?/br> 宮里流出去的東西,普通老百姓認不 出來,但這里是京城,認得這東西的人可不少。 可以預見,一枚玉佩將來給這對兄妹帶來的未必是衣食無憂,更有可能是殺身之禍。 “還是銀子實在一些?!?/br> 午時快到了,街上的人流都在朝一個地方聚集——西市。 朱翊鈞趴在車窗上,看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馮保問他:“殿下在想什么?” 朱翊鈞說:“我在想……嚴嵩當了大半輩子的好人,怎么老了之后,反而變成壞人了?!?/br> 這些日子,因為嚴世蕃的案子,他在翻閱王守仁的資料時,也看了一些關于嚴嵩的,不了解的地方,就讓馮保和陳炬講給她聽。 嚴嵩的高祖嚴孟衡,永樂年間進士,官居一品,以以清廉著稱。他每餐只吃一道青菜,又被人稱為嚴青菜。 到了嚴嵩爺爺這一輩,家道中落,他父親是個窮秀才,屢考不中。 而嚴嵩卻是個天才,八歲中秀才,19歲中舉人,25歲中進士,二甲第二名,選為庶吉士,后授予翰林院編修。 他曾經也是個正值的熱血少年,因為不滿正德年間的太監劉瑾專政擅權,借著祖父去世回家丁憂,這一呆就是九年。 他在老家建了幾間房子,起名鈐山堂,終日在此苦讀不輟,寫下不少憂國憂民的詩句。 曾經的內閣首輔李夢陽專程登門拜訪。王守仁在江西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的時候,也曾邀嚴嵩至南昌商議軍機,二人登高作賦,把酒暢談。 與他交契之人,無不贊其人品高潔。 后來,劉瑾倒臺,嚴嵩重返京城復職,依舊擔任翰林院編修。 想當年,他曾帶著扁魚上朝,免了河南三年的賦稅。也曾用兩年的俸祿為你的家鄉修了七橋一路。 就連夏言也看重他的人品,推舉他出任禮部尚書。而這,正是嚴嵩飛黃騰達的開始,也是他走上不歸路的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屠龍少年,終成惡龍。 第82章 朱翊鈞撓了撓腦袋…… 朱翊鈞撓了撓腦袋,關于嚴嵩為什么會變壞這個問題,最后,馮保給了他答案:“這個世界本就物欲橫流,充滿了各種誘惑,能抵御誘惑,不改初心的人少之又少。尤其身處官場,權力是貪腐的根源?!?/br> 朱翊鈞問道:“那有沒有有了權力卻不變壞的人呢?!?/br> “當然有?!?/br> “誰呀?” “很多呀,”馮保笑得別有深意,“比如……” “比如誰呀?”朱翊鈞忽然領會他的意思,“比如,我的張先生!” 馮保向他投去贊許的眼神:“有的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站在高處,卻始終心系底層百姓,體恤他們的疾苦,改變他們的命運,將之視作己任?!?/br> “這樣的人鳳毛菱角,正因為少,所以難能可貴?!?/br> 朱翊鈞雙手捧著下巴傻笑:“我就知道,我的張先生最好啦!” “……” 很快,西市就到了,中間的空地被老百姓里三層外三層圍著,周圍的酒樓今日也早早的被訂滿了。大家有說有笑,有吃有喝,有人甚至還帶了酒菜,尋一處高地,就等著看嚴世蕃被斬首。 朱翊鈞很努力的往里面擠,但大家都想看熱鬧,誰也不讓著誰。 堂上,刑部尚書黃光升坐在那里。朱翊鈞發現,就他坐的那個位置,是看熱鬧的絕佳之地。 小家伙拉了拉馮保的衣袍:“大伴,我想坐他的位置?!?/br> “那可不行?!?/br> “我坐他旁邊也不行嗎?” “應該也不行?!?/br> “哼!”小家伙氣得鼻子都皺了起來,“要是皇爺爺,肯定讓我坐?!?/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