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他又滾到床邊,主動靠在馮保懷里,讓他替自己更衣。 “咦?”朱翊鈞被馮保牽著,恍恍惚惚走出宮門,這才察覺不對,“這不是去正殿的路?!?/br> 馮保說:“今日不去正殿?!?/br> 朱翊鈞奇怪了:“那去哪里?” “殿下去了就知道了?!?/br> 朱翊鈞坐上肩輿,不一會兒就到了目的地。 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周圍已經站了許多錦衣衛和太監,說明皇上就在這里。 朱翊鈞來到嘉靖身旁,這才看到周圍還有內閣和六部官員。 剛才進來的時候,朱翊鈞留意了一下,這里是御馬監的馬場。 乍聽之下,這是個給皇帝養馬的地方,實際卻不只是養馬。 十二監中,以司禮監為第一署,掌印太監代皇帝審批票擬,與內閣首輔對柄機要,有“內相”之稱,所謂宦權,正在于此。 其次便是御馬監,永樂之后,御馬監的執掌范圍從掌御廄馬匹,擴充為掌御馬及諸進貢并典牧所關收馬騾之事,再后來,隨著宦官權利越來越大,御馬監的職能也進一步擴充:與兵部共執兵權,統領禁兵,還要管理草場和皇莊、經營皇店,和戶部分理財務。 朱翊鈞站旁邊聽了嘉靖與大臣的對話才知道,近日在屬國進貢的大量珍寶與馬匹中,有一匹極為罕見的大宛馬,嘉靖特意叫他來看熱鬧。 嘉靖與大臣說起別的,身后的朱翊鈞便問馮保:“什么叫大宛馬?” 馮保躬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大宛馬,就是汗血寶馬?!?/br> “漢代張騫出使西域,在貳師城見到了高大強健的大宛馬。漢武帝派出使臣,攜千金及一匹黃金鑄成的金馬換一匹大宛馬,大宛國王拒絕,漢武帝大怒,派李廣利遠征大宛國,彈丸小國難以抵擋,只好殺了國王給漢武帝賠罪,還送了三千匹良馬。漢武帝高興,賜名‘天馬’?!?/br> 朱翊鈞又問:“那為什么叫汗血寶馬?” “一會兒看了你就知道了?!?/br> 不過多時,就有人將那匹大宛馬牽了出來。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匹馬上。 汗血寶馬雖然罕見,但也并非見不著。位于祁連山下的皇家馬場就有繁育和飼養,以供軍馬所用。 眼前這匹大宛馬通體白色,背部修長,胸廓狹窄,后頸部也更長一些。遠遠望去,就能看出身材高大強健更勝其他馬匹,走近細看,更覺威武彪悍。 根據前來朝貢的使臣所說,這匹馬剛滿兩歲,尚未成熟。假以時日,定能長成千里良駒。 “哇!” 馬朱翊鈞見過,這么漂亮的馬還是頭一次見。并且朱翊鈞覺得他的皮毛并不是白色,有一種淡淡的,說不上來的色澤。 不僅如此,使臣還說此馬乃野外捕獲,性子極烈,野性十足,無人能馴服。 這話說得就有些不友好了,說完那使臣還揚了揚下巴,一副準備看熱鬧的模樣。 一個屬國來的使臣都敢這么囂張,實在不把大明帝國放在眼里。 大明乃是天朝上國,地大物博,人才濟濟,區區一匹大宛馬都制服不了,怎么制服你們這一百多個屬國? 于是,御馬監經驗豐富的馴馬師輪有上陣,折騰了好久,卻愣是沒有一個人能制服這匹大宛馬。 這么多大臣在場,其中還有屬國使節,嘉靖面子掛不住,臉色沉了下來。 御馬監養了一群什么廢物,竟然拿一匹未成年小馬無可奈何。 朱翊鈞一直盯著那匹馬,看得新奇,對馮保說道:“我還是沒看出來為什么叫汗血寶馬?!?/br> 馮保小聲道:“要跑起來,出汗的時候才能看出來?!?/br> 現在沒人能馴服這匹馬,更別提騎上去,自然也看不到它跑起來出汗的樣子。 幾名馴馬師還沒騎上去就被甩了下來,后面的沒人敢嘗試,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起來。 一旁的使臣面露得意之色,說了無人能馴服,還非得試試,現在試過了,大明帝國不過如此。 他這才上前一步,引出身后一人,對嘉靖說道:“看來大明無人能馴服此馬,我這里倒是有一名馬奴,就讓他為大明皇帝征服這匹汗血寶馬吧?!?/br> 這顯然是有備而來,先用一匹烈馬讓大明難看,再推出一個平平無奇的馬奴,以此證明他們不但有千金難求的寶馬,他們隨便一個養馬的,就比大明御馬監的馴馬師更厲害,以此彰顯國力。 走的時候說不得還得讓大明把馬退還給他們——你們又馴服不了,留著也是恥辱。 嘉靖的臉色更難看了。 旁邊的大臣也覺得羞辱,可這里站的都是文官,就算能騎馬那也未見得能馴服西戎來的馬。 嘉靖這個人最要面子了,誰讓他沒面子,他就讓誰沒命。 御馬監的掌印太監、監督太監、提督太監,以及下面的監官、掌司、馴馬師等人都感覺腦袋不保了。 朱翊鈞實在太好奇那馬流汗之后究竟是什么樣子,他又看向旁邊的外國使臣。 那人看起來長得和中原人有點不同,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此桓毙∪说弥镜臉幼?,朱翊鈞才不想看他的馬奴馴馬。 于是他自己主動站了出來,抬頭看著嘉靖:“皇爺爺,我也想去試試?!?/br> 嘉靖正隱忍著怒氣,他還來摻和,就有些不耐煩:“你?” 嘉靖瞪他一眼:“你給朕好好呆著?!?/br> 朱翊鈞靠過去,貼著他的腿:“讓我試試嘛?!?/br> “你去做什么?” 朱翊鈞眨眨眼,大眼睛里滿是真誠:“我去和它做朋友?!?/br> 嘉靖不允:“傷著你怎么辦?” “不會的,我能和大白、小白做朋友,也能和小馬成為好朋友?!?/br> 他這么一說,嘉靖倒是想起來了。萬壽山下養的那兩頭白鹿,這么多年了,就連飼養他們的太監也難以近身,只認這小崽子。 可鹿和馬可不一樣,再說了這馬也不是中原的馬,是來自萬里之外的西戎。性子這么烈,傷了他的小心肝兒如何是好。 正在嘉靖思忖之際,朱翊鈞已經轉身走了,他徑直來到那名使臣跟前:“你,看著我?!?/br> 那人本是微揚起下巴,一副倨傲不肯臣服的模樣。突然從嘉靖旁邊走出個孩子,讓他頗為意外。 這孩子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模樣,頭戴寶冠,身著月白錦衣,胸前、兩肩、后背皆有織金團云龍紋、盤龍于云氣中雙目圓睜,須發上揚,栩栩如生。 寸錦寸金的云錦,皇家專用的織金,再加上他胸前的長命鎖,腰間的如意佩……都是他們那個建在大漠中的國家千金難求的寶物。 而這些對于眼前這個孩子而言,不過只是點綴罷了。因為他本身長得就已經夠漂亮了,孤煙大漠,何曾見過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原來中原人所說,仙姿玉質、冰壺玉衡都是真的。 使臣張了張嘴,竟說不出話來。 旁邊有太監提醒他朱翊鈞的皇孫身份:“大膽,還不快向世子行禮!” 那人才勉強向朱翊鈞躬身道:“見過殿下?!?/br> 朱翊鈞說:“你剛才說,大明沒有人能馴服這匹馬?!?/br> 使臣左右看看:“的確沒有?!彼挚粗祚粹x,戲謔的問道,“難道殿下可以?” 這雖然是個問句,但語氣中卻帶著不屑,他顯然不信,一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小孩,能夠馴服一匹野馬。 朱翊鈞搖頭:“不能?!?/br> “哈哈?”那使臣大笑,“那我便沒有說錯?!?/br> 朱翊鈞卻說:“但我能和他做朋友?!?/br> 說完,他轉身走向那匹大宛馬,步伐帶著孩童的輕快,看不出半分懼怕。 別說這位屬國來的使臣,就算大明官員,也不相信他能馴服那匹馬,只覺得嘉靖把他寵壞了,什么熱鬧都敢往前湊。 嘉靖一個眼神,讓左右的陸繹和劉守有跟著他,有任何狀況,趕緊抱著他遠離。 朱翊鈞漸漸走到馬的跟前,一大一小這么一對比,差距更叫人震撼,眾人皆為這位小皇孫捏了把汗。 就連那位使臣也開始緊張,那畢竟是皇帝的孫子,又是在大明的皇宮,畜生是不可控的,要是這匹大宛馬真傷了小皇孫,只怕他們也要跟著遭殃。 朱翊鈞還沒有馬腿高,只能仰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匹高頭大馬,他的毛發可真漂亮呀,陽光下反射著絲緞般的光澤。 那馬兒看了他一眼,踢了踢馬蹄,朱翊鈞身后的陸繹拳頭都握緊了。 朱翊鈞卻轉過頭來,吩咐道:“你們退后一點,它害怕?!?/br> “……” 陸繹和劉守有對望一眼,沒動。 朱翊鈞催促道:“推呀?!?/br> 兩人只好象征性退后一步。 朱翊鈞又回過頭去,對著馬嘿嘿的笑:“你叫什么名字呀?” “……” 馬兒低頭看著他,眼睛跟銅鈴一樣大。 朱翊鈞又說:“你還沒有名字?!?/br> 他又走進一步,伸出手:“我想摸摸你,行嗎?” “……” 朱翊鈞看著他的眼睛:“摸一下嘛?!?/br> 他的小手停在半空,馬太高了,他摸不到。 那馬兒站在原地紋絲未動,與他對視。 朱翊鈞始終仰起頭,后腦勺都快貼到后背,盯著它的眼睛,孩子稚嫩的童音,用商量的語氣,略帶撒嬌的說道:“摸一下,摸一下?!?/br> 良久,馬兒終于動了,他踢踏著蹄子,往前走了兩步。 朱翊鈞身后,眾人的心都提了起來,那牽馬的人攥緊韁繩,生怕沖撞了皇孫。 可大宛馬卻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前蹄微微屈著,緩緩地低下了頭,探著它長長的脖子,用下巴碰了碰朱翊鈞的手掌。 朱翊鈞勾勾手指,在它下巴上撓了兩下,又哈哈大笑起來:“你是不是害羞呀?” 那馬兒打了個響鼻,微微轉過頭去。 “?。?!” 身后眾人大為震驚,這馬烈得很,對誰都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好幾個人試圖騎上它的后背,都被它無情的甩了下來,其中一人還差點被他的后肢踢到。 那使臣更是不可思議,這馬可是從野外捕獲來的,比一般的大宛馬更具野性。那馬奴養了它半年,想要騎它一騎還得看它心情,心情不好照樣將他掀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