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之前我們說過,王直往來于大明和日本之間,通過走私,累積了大量財富。不僅有自己的船隊,還有自己的軍隊?!?/br> “徐海在他面前都是小打小鬧,王直才是真正的海上一霸。因為他勢力最大,也最有威望。他自號五峰船主,所以海上的倭寇們都尊稱他老船主。到了日本,還自稱徽王?!?/br> “徽王?”朱翊鈞想了想,“為什么是徽王,哪個徽?” 馮保說道:“徽州府的徽,他是南直隸徽州府歙縣人?!?/br> 這個地名朱翊鈞已經聽過很多次了:“徐海和羅龍文也是這個地方的人!” 馮保笑道:“殿下,你還漏了一個人?!?/br> “誰呀?” “胡宗憲,他是南直隸徽州府績溪縣人?!?/br> 說來說去,抗倭高官和倭寇頭目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老鄉。胡宗憲非但沒有徇私,也沒有官匪勾結,而是一心一意平倭寇,定東南??梢娖涓邼?、正直的人品。 說到黨附嚴嵩,就算是事實,那也只是他報效國家的手段,而非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 馮保繼續往下講故事:“不夸張的說,他的船隊一年賺的,比浙江一個省賺得還多?!?/br> 這聽起來很離譜,因為浙江就算是大明的賦稅重地,比起什么西南西北,那可有錢多了,否則也不能招來這么多外國人,幾十年如一日的圍著搶。 王直搞海上貿易,主要針對日本市場。那是個海島,特產是地震和海嘯,除此之外啥也沒有。 王直不僅將大明的瓷器、絲綢、生活物資運往日本販賣,還有歐洲過來的火器。 也就是說,他不僅是個走私犯,他還是個軍火販子。那時候日本正值戰亂,皇帝名存實亡,地方諸侯割據。閑著沒事就打仗,對武器的需求大得驚人。 而王直,也正是抓住了這個契機,賺了個盆滿缽滿。 他的船隊在海上走私軍火,累積的財富超過浙江一個省的國民生產總值。 “殿下你想想,胡宗憲連徐海都打不過,他打得過王直嗎?” 朱翊鈞搖頭:“打不過??晌矣X得,王直也不想和他打?!?/br> “沒錯。王直老jian巨猾,總是和他周旋,偶爾向他提供一些其他倭寇的情報,借他之手,鏟除競爭對手呀?!?/br> “唉~”聽到這里,朱翊鈞竟然嘆了一口氣,“連當倭寇都有競爭對手呀?!?/br> 世道艱難,干哪一行都得跟人搶飯碗。 當皇孫就沒有這個煩惱,因為他是嘉靖唯一的孫子,享受著來自帝王獨一份的寵愛。 馮保笑道:“倭寇只管燒殺搶掠,不講道義,不講感情,只講利益,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常脆弱。殿下還記得徐海、陳東和麻葉了嗎?” “記得?!敝祚粹x說道,“看似堅不可摧堡壘,往往都是從內部攻破?!?/br> 馮保又忍不住夸他:“聰明!” “所以對待王直,決不能硬來,得找到他的弱點?!?/br> 朱翊鈞問:“他的弱點是什么?” “家人?!?/br> “王直人雖然在海上稱王稱霸,可是他的妻兒還在老家,在朝廷的控制下?!?/br> “胡宗憲釋放了他的家人,管吃管住,對他們禮遇有加,還讓家人給他寫了一封信。就這樣,和王直建立了良好的聯系?!?/br> “王直信上和胡總督交好,卻仍是不肯妥協。說來說去,他只有一個要求——開放海禁?!?/br> 朱翊鈞卻說:“大伴,我有些糊涂了。王直到底是不是倭寇?” “不是,”馮保又道,“但他的手下是。他掌握著一個龐大的船隊,和一支武器精良的私人武裝,這些人都是他在海上活動時兼并的各方勢力,就算王直只想做生意,手下卻會搶劫過往船只,而大多數時候,王直是不知情,也無法完全約束他的手下,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br> 這個問題不難理解,王直沒有帶人去搶,但那些小頭目,以前吃的就是打家劫舍這碗飯?,F在歸順了王直,大方向聽老船主安排,私底下干點老本行,王直也不好對這些人有過高的道德要求。久而久之,他不是倭寇,但他卻養了一群倭寇。 “我還有一個問題,”朱翊鈞又問道,“既然王直能賺那么多錢,為什么還要海禁呢,大家一起賺錢不好嗎?” 馮保搖了搖頭:“因為國家安全,實行海禁,還有那么多倭寇進犯,如果沒有海禁,那沿海老百姓可怎么活?” “可是,就算有海禁,不也一樣有那么多倭寇嗎?王直不還是在海上賺了那么多錢嗎?別人看到王直賺錢,也會像他一樣,去海上做生意?!?/br> 馮??粗骸暗钕?,你可太厲害了?!?/br> 朱翊鈞小臉滿是疑惑:“我哪里厲害了?” “你發現了社會經濟發展的本質——人們通過勞動以及勞動的交換來滿足自身的需求。直白點說,大家都想發家致富,實現財富自由,有錢才是硬道理?!?/br> 朱翊鈞想了想,又問:“那平定倭寇之后,能開放海禁嗎?” 馮保搖頭:“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殿下需要自己尋找答案?!?/br> “海權本就代表了一個國家的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為什么倭寇中有那么多歐洲人?因為有一位荷蘭人曾經說過:我們充滿著對統治海洋的熱望。因為海洋與國家的商業利益、實力和安全具有密切的關系?!?/br> “你看,他們的態度是統治海洋,而不是放棄海洋?!?/br> “而經濟發展與國防息息相關,二者相輔相成。只有富國才能強兵,而強大的軍事實力才能為發展經濟保駕護航?!?/br> 朱翊鈞眨著他迷茫的大眼睛:“大伴,我聽不懂?!?/br> “沒關系,等你長大就懂了?!?/br> “大伴好厲害呀,懂的那么多?!?/br> “額……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瘪T保立刻轉移話題,“后面的故事殿下還聽嗎?不聽就早些睡吧?!?/br> “聽!聽!”朱翊鈞拉著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我還要聽呢?!?/br> 馮保繼續往下講:“鑒于王直的強大軍事實力,胡宗憲發現,此人與徐海不一樣。干掉了徐海,問題迎刃而解??墒峭踔?,一來干不掉,二來干掉了更麻煩。所以,王直不能死?!?/br> 說到這里,馮保停了下來,等著小家伙提問。果不其然,朱翊鈞立刻問道:“為什么不能死?” 馮保沒有為他解惑,反倒是笑了笑:“剛才我們已經講過了,殿下可以思考一下?!?/br> “現在胡宗憲陷入了一個極其尷尬的局面,干掉王直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可王直不死,他‘平倭寇,定東南’的目標如何實現?” 朱翊鈞也跟著苦惱:“是呀,如何實現呢?” “別急,徐渭有辦法?!?/br> “他說要平倭寇,并不需要殺王直,只需誘他上岸,大事可成?!?/br> “王直來了嗎?” “來了。帶著他的私人武裝,還有幾位日本諸侯。途中出現了一點意外,他們遭遇了臺風,王直手下先到,引起了胡宗憲的懷疑,趕緊集結軍隊,嚴密戒備?!?/br> “王直到后,停滯在舟山一帶,被胡宗憲的軍隊團團包圍?!?/br> “這是一個誤會,王直卻很生氣,說什么也不肯上岸。胡宗憲為了逼其就范,找來了他的兒子,給他寫了封信,要他上岸談判,否則就要殺了他全家?!?/br> 朱翊鈞又問:“那王直上岸了嗎?” “沒有,王直給他兒子回了封信,說他在海外,全家人才能活著。他上岸,全家都得死?!?/br> “哎呀!這次胡宗憲的計謀失敗了?!敝祚粹x也急了,“王直是不是要走了呀?” 馮保搖頭:“沒有,他沒走?!?/br> 朱翊鈞問道:“他為什么沒走?” 馮保說道:“這就是他的弱點?!?/br> “什么弱點?” “殿下想一想,他為什么來?” 朱翊鈞很認真的思考:“他來投降的?”但很快他自己就否定了這個答案,“不對不對,他很強大,沒有理由投向?!?/br> 小家伙翻了個身,小臉在枕頭上蹭了蹭:“為什么呢?” 馮保逗他:“殿下若是想不明白,就睡吧,興許睡一覺起來,就想明白了?!?/br> 馮保給他拉好被子,打算離開,朱翊鈞忽然大喊:“我知道了!” 馮保本來已經站起身,又坐了下來:“殿下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他為什么來,他是來談開海禁!” “叫通貢互市?!瘪T保繼續說道,“王直不上岸,也不肯走。胡宗憲就明白了,他其實很想談判,只是不信任自己?!?/br> “這時候,胡宗憲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叫毛海峰,他是王直的養子?!?/br> “在胡宗憲與王直取得聯系的時候,他派了兩個人前往日本。那時就想勸說王直回來,但王直沒來,卻派來了毛海峰?!?/br> “胡宗憲好吃好喝招待毛海峰,臨走時還送給他大量金銀珠寶,兩人建立了不錯的交情?!?/br> “這時候,胡宗憲給毛海峰寫了一封信,邀請他上岸?!?/br> “毛海峰看完信后,把這件事告訴了王直,王直同意了他上岸?!?/br> “毛海峰帶著義父的任務而來,他想探聽朝廷的意思,究竟能不能通貢互市。但胡宗憲什么也不提,拉著他非要為他接風洗塵?!?/br> “毛海峰心中有事,不敢多飲,胡總督倒是一反常態,喝了個酩酊大醉?!?/br> 朱翊鈞說:“這又是胡宗憲和徐渭的計謀嗎?” 馮保很欣慰,他已經明白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殿下且往下聽?!?/br> “胡總督喝醉了,看著毛海峰如同看到了自己異父異母的親兄弟,盛情挽留他今晚就住總督府,與自己同塌而眠?!?/br> “???”朱翊鈞當然不會以為胡宗憲真的這么情真意切,但同塌而眠屬實也沒想到。 “毛海峰將醉得不省人事的胡宗憲扶到床上,然后,徑直走向了一旁的書案?!?/br> “書案?” “對,書案。那里堆積著大量總督府的公文,在這些公文中,毛海峰找到了他此行的答案——胡宗憲寫給朝廷的奏疏,力保王直,希望以和平的方式解決問題?!?/br> 朱翊鈞驚訝道:“他信了?” 馮保說道:“當然,公文中還有別的內容,比如堅持以武力解決問題的俞大猷,堅稱決不能姑息王直,必將倭寇趕盡殺絕?!?/br> 朱翊鈞恍然大悟,有了這些反對的聲音,胡宗憲的那封奏疏才顯得可信度更高。 這才是胡宗憲真正的目的,他要讓毛海峰自己發現他想要的答案,然后回去向王直匯報。 而胡宗憲和徐渭,什么也不必做,他們只要等著王直自覺上岸就可以了。 “事情如同計劃的那樣,王直決定上岸,但他還有最后一個條件——他需要一個人上岸做人質?!?/br> “胡宗憲派出了自己的親信夏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