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那時候,裕王不受嘉靖喜歡,連帶著朱翊鈞這個皇孫也并沒有在嘉靖那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無論是長相、性格,甚至是衣著打扮,都很普通,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而眼前這個孩子,驕陽下,他好像渾身上下都在發光,那么明媚,那么耀眼。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漂亮的孩子嗎? 難怪一向性格乖張難測的帝王會如此寵愛這個孫子,甚至能容忍他扔掉自己的金丹,痛斥嚴嵩,趕出玉熙宮。 那時候,滿朝文武議論紛紛,都以為這孩子要失寵了,連帶著他的父親裕王,也要跟著倒霉。 誰曾想,朱翊鈞一場大病之后,非但沒有失寵,在皇爺爺那里得到的寵愛反而更勝。 嘉靖為了讓他有地方讀書,要重新萬壽宮。 這實在超越了張居正的認知,他甚至想,裕王是不是從哪里抱了個孩子,冒充皇孫。 但隨即,他就意識到,這個猜測有些離譜。這孩子雖然長得和他印象中的朱翊鈞大不相同,但眉眼之間,與他那個皇爺爺長得卻有幾分相似。 這誰要是告訴嘉靖,朱翊鈞不是他的親孫子,皇帝能誅他九族。 就在張居正思緒萬千的時候,那孩子已經蹦蹦跳跳來的他的跟前。 畢竟是皇孫,一歲就被皇上封為王世子,說不得哪天就是皇太孫,不是他一個六品國子監司業能得罪的。 張居正往旁邊讓了一步,側身站著,把路讓出來,等小皇孫走過去。 然而,朱翊鈞卻停在他的面前,仰著頭,繞著他轉了好幾圈,好奇的打量著他。 那么小的孩子,在帝王無限的恩寵中長大,大眼睛里滿是純真,對人沒有一絲防備。 小家伙問他叫什么,夸他長得好看,還認真的挑了一朵荷花送給他。 那一刻,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這樣的詞,也無法描繪張居正內心復雜又矛盾的心情。 無論是因為他長得好看,還是他們之間真的存在說不清道不明,又看不見的羈絆??傊?,這個孩子對他的好感不加掩飾,那么真誠,又那么坦蕩。 張居正站在原地,進退兩難。 這時候,有個太監走到朱翊鈞身后:“殿下給你的,你就收著罷?!?/br> 張居正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太監,是他前世的盟友,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 在他死后,馮保也沒有能夠得以善終,同樣被朱翊鈞抄家,趕去南京守陵,最終慘死。 張居正接過荷花,那孩子rou眼可見的高興起來,笑得眉眼彎彎,太陽的光芒落盡他的眼睛里,比太液池的波光更漂亮。 很快,朱翊鈞被馮保抱走了。張居正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身后的視線仿佛化為實質,讓他即使是背對著,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目光。 張居正終是沒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果然,那孩子也在看他。發現他轉過頭來,便害羞的低下頭,小臉埋進馮保的頸窩。 張居正沿著太液池一直往前走,走過金鰲玉蝀橋,走向西苑門。 不知道是陽光太好,還是御苑風光太美,他從無逸殿走出來時,滿心的憤怒與痛苦,在這一刻,竟神奇的消散了不少,只剩下深重的不甘與遺憾。 在那之后的好幾天,他腦子里時常會沒來由的浮現出,那孩子仰起頭沖他笑的樣子。 有一個問題,實在讓他困惑——這孩子究竟是誰? 于是,這半年來,他一直留意著關于那個孩子的消息。 直到一個多月之前,他又在太液池邊偶遇了朱翊鈞。 天氣很冷,那孩子穿了一件鵝黃長襖,衣領處有一圈白色兔毛,襯得他白凈的小臉像是用雪捏成的團子。 連張居正也看出來,他長高個不少,臉上仍是rou嘟嘟的,下巴卻尖了些。 他們隔得遠,那孩子正在和兩名錦衣衛玩耍,轉頭時也看到了他。 張居正轉身就走,聽到身后的腳步聲,也沒有絲毫停留。 直到走上金鰲玉蝀橋,他才側頭看過去,那孩子已經被太監抱走了。 徐階前后找了他三次,都是為了同一件事情——做小皇孫的講官。 前面兩次,張居正都拒絕了。事不過三,最后一次,徐階有點惱火。 他對張居正寄予厚望,見他如此油鹽不進,憑白錯過一次絕佳的機會,實在想不通,也理解不了,失望至極。 而這一次,張居正沒有拒絕——他答應了下來。 他仍舊困惑于半年前那個問題,并且想要親自去驗證答案。 小年過后,嘉靖和朝中大臣都不再處理政務。一直要到正月十七,這個年才算過完。 過完生日,朱翊鈞就心心念念盼著過除夕。 正殿內炭火燒得旺盛,整個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嘉靖仍舊穿著一件素色道袍,朱翊鈞換上方便活動的夾襖。 小家伙每天都在嘉靖周圍蹦跶,他這個年紀仿佛有耗不玩的精力,這也正是嘉靖這個中老年帝王所向往的。 “過年咯,馬上就要過年咯~” 嘉靖放下手中經卷,抬頭寵溺的看著他:“鈞兒很想過年?” 朱翊鈞點點頭:“喜歡過年?!?/br> 嘉靖又問:“為何喜歡過年?” 朱翊鈞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過年有好多好吃的?!?/br> 嘉靖輕哼一聲,不以為然:“你想吃什么,不用等到過年,朕叫他們給你做便是了?!?/br> “不一樣,”小家伙擺弄著一個復雜的孔明鎖,“平時吃的,沒有過年吃的好吃?!?/br> “怎么說?” 朱翊鈞抬起頭來沖他笑:“不知道?!?/br> 笑完之后,他又想了想,說道:“和哥哥一起吃,就好吃?!?/br> 他平時除了和嘉靖呆在一起,就只有圍在身旁的那群太監。有時也拉著幾個錦衣衛陪他玩耍,再然后就是小貓、小鹿、小烏龜……身邊總是沒有個同齡人。 只有比他大李承恩,逢年過節跟著寧安公主進宮一趟,看望皇貴妃。朱翊鈞能和這位表哥一起玩一會兒。 嘉靖想了想,說道:“那今年朕就命寧安提前一日將李承恩送進宮來,跟你一起玩耍?!?/br> 小家伙一聽,激動的站了起來:“真的嗎?” “當然!皇爺爺答應你的事情,哪次沒做到?” 朱翊鈞趴在他的腿上,提要求:“那,他晚上可以和我睡在一起嗎?” 這個要求有點過分了,他自己還住在玉熙宮,竟然想讓小伙伴跟他一起住。 但眼看過年,嘉靖高興,便也答應下來:“那就讓他跟你住一晚?!?/br> 于是,臘月二十九日一早,寧安公主就把兒子送進宮來。一路上千叮嚀萬囑咐,就怕兒子哪里冒犯了小皇孫或者嘉靖,受到責罰。 聽到李承恩來了,朱翊鈞拉著哥哥的手開心得不得了:“哥哥!我帶你去看我的小烏龜?!?/br> “小烏龜?”這對于李承恩來說,也不算個新鮮玩意兒,“我家里也有?!?/br> 朱翊鈞問道:“也是白色的嗎?” “白色的?”李承恩搖頭,“是綠色的,我從來沒有見過白色的烏龜?!?/br> 朱翊鈞拉著他來到大水缸前:“我的小烏龜是白色的,大的叫大龜,小的叫小龜?!?/br> “我叫他們,他們就會出來?!?/br> 李承恩十分捧場的問:“真的嗎?” 朱翊鈞點頭:“真的!” 他走到大水缸前,用手拂了拂水缸里的水,摸到一手冰塊,趕緊縮了回來。驚訝道:“呀,已經結冰了,我的小龜和大龜會被凍成冰塊嗎?” 平時他也不喂烏龜,都是太監給他喂。他想起來看看,想不起來就算了。 其實已經很久沒想起來了,所以也不知道烏龜早就不在水缸里,而是被轉移到了別的地方,早就躲起來了。 小家伙著急呀,圍著水缸轉圈圈,又大聲喊道:“王安,王安!” 王安趕緊過來:“小主子,怎么了?” 朱翊鈞說道:“我要一根棍子?!?/br> “棍子?”王安不解,“要棍子做什么?” 朱翊鈞說:“把水缸砸了?!?/br> “???”王安更是懵圈,“大過年的,砸水缸做什么?” 朱翊鈞嘟嘴:“就要砸了!” “這水缸是鐵的,砸不壞?!?/br> 朱翊鈞急得跺腳:“那我的小烏龜怎么辦?那是皇爺爺送給我的?!?/br> 一旁的馮保問陳炬:“你給他講過司馬光砸缸的故事?” 陳炬一臉莫名其妙:“什么司馬光砸缸的故事?司馬光也養白龜?” “額……” 馮保干笑兩聲,忽然意識到,這個故事大概是后世編的,歷史上并不存在。 不過,他今天算是見識到了,歷史上并不存在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但存在和司馬光一樣機智的小朋友。 朱翊鈞說道:“我的小烏龜還在水缸里,水變成了冰,把它砸了才能救出小烏龜?!?/br> 馮?!皣K嘖”兩聲,滿眼贊賞:“哎呀,咱們這小主子,真是太聰明了?!?/br> 朱翊鈞急壞了,非得把水缸砸了,到處叫太監給他拿棍子:“大伴,你快幫我拿棍子呀!” 馮保一把將他抱起來,輕拍他的后背:“小主子別著急,烏龜早就不在水缸里了?!?/br> “咦?”朱翊鈞歪著腦袋,“不在水缸里?” “不在?!?/br> “那它們去哪里了?” 馮保說:“或許在哪個洞里躲起來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