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這時候,有太監來報:“巡視東南抗倭事宜的趙文華返京,正在殿外求見?!?/br> 嘉靖帝放下朱翊鈞,讓他坐在自己身旁:“宣?!?/br> 這位趙大人,風塵仆仆從浙江趕回京城,第一時間進宮面圣,卻不是來給皇上匯報工作的,而是來給嘉靖帝獻寶的。 “臣巡視東南,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一件寶貝,名曰‘百花仙酒’,相傳此酒能強身健骨、延年益壽?!?/br> 趙文華深知皇上對于求仙問道的執念,投其所好。果不其然,嘉靖帝聽到“延年益壽”四個字就來了興趣:“竟有此等功效?” 趙文華就等著他問出這句話,答道:“臣曾將百花仙酒送給恩師嚴閣老。正是因為服用此酒,才讓他八十歲高壽還能如此硬朗?!?/br> 朱翊鈞看看趙文華,又抬頭看向嘉靖帝。小孩子聽不懂趙文華在說什么,但能感覺到皇爺爺聽到這番話很高興。 嘉靖帝確實很高興,不僅留下了那壇百花仙酒,還賞賜了趙文華,又吩咐太監,他今日午膳便要嘗嘗這百花仙酒,看看是否真如趙文華所說,能延年益壽。 午膳之時,太監已經溫好的百花仙酒呈上,嘉靖帝端起酒杯,前啜一口,細細品味,而后贊不絕口:“好酒,果真好酒!” 朱翊鈞太好奇了,那里面究竟裝的什么東西,能讓皇爺爺喝一口就這么高興。 嘉靖帝正要端起酒杯,再品一口。忽然手臂一沉,低頭看去,朱翊鈞那小家伙將下巴擱在了他的手上,眼睛盯著他手里的酒杯,問道:“好喝嗎?” 嘉靖帝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入口香醇綿柔,回味無窮,好酒!” 朱翊鈞的小腦袋一直往下滑,靠近酒杯:“我也想嘗嘗?!?/br> 嘉靖帝另一只手將酒杯拿走:“你不能嘗。你太小了,用些齋飯便是?!?/br> 黃錦上來給朱翊鈞布菜,一塊普普通通的豆腐,要放在平時,朱翊鈞連看也不看,可皇爺爺這里的豆腐格外好吃。 他一連吃了好幾塊,仿佛真能把豆腐吃出rou的味道。 不僅豆腐好吃,皇爺爺這里的青菜、蘿卜、南瓜、紅薯……樣樣都好吃。 吃飽喝足小家伙有些困了,嘉靖帝心情大好,難得陪著小孫子睡了個午覺。起來之后,又帶著朱翊鈞來到御案前。 他親自提筆寫了張紙條,命太監送去無逸殿,交給嚴嵩。 朱翊鈞沒有御案高,看不到皇爺爺在做什么,急得在下面轉圈圈。轉完一圈又一圈,竟還有些自得其樂。 玩著玩著,他就被人撈了起來,嘉靖帝命人拿了張凳子過來,讓朱翊鈞站在上面:“皇爺爺教你寫字?!?/br> 寫字先要從握筆開始,朱翊鈞這小手,筷子都拿不穩,別說拿筆。 嘉靖帝把教小孫子習字當做祖孫倆的樂趣,并不強求。挑了之最輕最細的筆,手把手的教他。 不過多時,就有太監來報:嚴嵩求見。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過那百花仙酒,平日老態龍鐘的嚴閣老今日健步如飛,剛走進殿內,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以頭搶地,老淚縱橫:“老臣從未喝過什么百花仙酒,能活到這把年紀,臣也不知為何?!?/br> 嘉靖帝仍舊抱著小孫子,握著他的小手,糾正他執筆的姿勢。 小家伙在他懷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手指仿佛打了結,就是握不好那支筆。 祖孫倆的快樂,其他人插不進去,嚴嵩只好跪在原地,等著。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嘉靖帝才抬起頭來,看到他仍跪著,似乎還有些驚訝:“為何不給嚴閣老賜座?” 隨即又恍然大悟,沒當回事的擺了擺手:“這樣啊,那沒事了,你下去吧?!?/br> 嚴嵩:“……” 多年以后,朱翊鈞偶然從別人口中聽到此事,才恍然發現,趙文華獻酒的真正目的,皇爺爺的應對,以及嚇個半死的嚴嵩險些與干兒子決裂。 第14章 無逸殿是內閣入值…… 無逸殿是內閣入值的地方,大臣們就在這里辦公,方便皇上隨叫隨到。 剛才皇上下了道手諭給嚴嵩,大家都看到了。雖然不知道手諭的具體內容,但問問太監剛才玉熙宮發生了什么,再聯系上下文,就不難猜到。 徐階反正是猜到了。 左右閑來無事(有事他也能騰出空來),高低他得插一腳,攪一攪這趟渾水。 于是,休沐這天風和日麗,他親自登門,替嚴嵩排憂解難:“嚴閣老,這個趙文華實在不像話。您往日對他諸多提攜,他竟然在皇上面前擺您一道,妄圖踩著您上位,取代您在皇上跟前的地位?!?/br> “您老念舊,對他還有父子之情,不如這樣,你把他交給我,我來處理?!?/br> 嚴嵩一腦門官司,知道他不安好心。 趙文華雖然是條吃里扒外的狗,既壞又蠢,但那也是他嚴嵩的狗,輪不著別人插手。 “感謝徐閣老好意,就不牢你費心?!?/br> “回吧?!?/br> 這事兒很快傳到了趙文華耳朵里,聽到嚴嵩要把他交給徐階處置,嚇得魂飛魄散。 這才明白,他就是嚴嵩的一條狗,僅此而已。狗離開了他的主人,就什么也不是。 趙文華連滾帶爬跑到干爹家里,找干娘求情。 嚴嵩貪污腐敗、殘害忠良、禍國殃民、魚rou百姓,但唯獨對他老婆歐陽氏一心一意、?;畹桨耸脦撞患{妾、不養外室、不上青樓。 歐陽氏近來病重,收了趙文華的送來的金銀珠寶,面色紅潤,感覺病都好了不少。在嚴嵩跟前夸兩句兒子孝順,嚴嵩念及她身體不好,便原諒了趙文華。 太醫也說,夫人年事已高,情況不容樂觀。若是能熬過這個冬天,開春之后或能好轉。 六十多年的夫妻,不管是小舅子的仕途,還是干兒子犯了錯,只要夫人開口,嚴嵩都盡量滿足。 當然,嘉靖帝也通過東廠強大的情報網,掌握了這個信息。 盡管外面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卻一點也擋不住朱翊鈞出門玩耍的熱情。 穿上棉襖,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和手套,他能在雪地里撒歡一整天,才能把過剩的精力消耗掉。 這幾日雪下得太大了,太監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清理道路上的積雪,堆在旁邊。 時間長了,雪堆越壘越高,形成了一個半人多高的小山坡,反倒成了朱翊鈞每天必去打卡的地方。 他從山坡的這頭爬到頂,又從另一頭滑下來,自己革自己造了個滑梯,玩得不亦樂乎。 爬上雪堆是個體力活,朱翊鈞穿得又厚,行動不便,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爬上去,一屁股坐下來休息。 馮保在他身后,苦口婆心的勸他:“小主子,咱們出來一個多時辰了,要不回去歇會兒罷。該用午膳了,回去咱們陪你踢球……” 說到踢球,朱翊鈞回過頭來:“下午把球球帶上?!?/br> “……” 他下午還要來! 就這一回頭的工夫,小家伙屁股下面的積雪忽然松動,毫無預兆的帶著他滾下了斜坡。 “咿呀~~” 這聲音一開始聽著還有些驚惶,到了后面卻只剩下興奮,甚至是歡笑。 坡度不大,看來小家伙玩得很開心。 盡管如此,馮保還是趕緊繞過雪堆去看他,剛走到視野盲區,朱翊鈞的笑聲戛然而止,馮保心下著急,擔心他真的摔著了,快走幾步拐過彎來,卻看到意想不到的一幕。 朱翊鈞從斜坡上滑下來,把厚厚的積雪砸了個坑,他翻了個身,掙扎幾下,又往前滾了一段,他的眼前就出現了一雙鞋子。 那是一雙女人的棉鞋上面有繁復的繡花,再往上,是華麗的妝花裙擺,深青色緞面棉襖,一張美麗端莊的中年婦人的臉。 那婦人并非一人,身后還跟著女官、都人數名。 朱翊鈞仍保持著趴在雪地里的姿勢,仰著頭,好奇打量那婦人。婦人也低頭看著他,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活像是用這滿地白雪捏出來的一樣。 婦人蹲在朱翊鈞跟前,將他扶起來,替他拂去頭上和身上的雪花,又替他整理好衣冠,溫柔的笑道:“多漂亮的孩子,難怪皇上如此疼愛?!?/br> 朱翊鈞歪著頭,好奇的問:“你是誰呀?” 那婦人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她身后的女官正要開口,馮保來到朱翊鈞跟前,向對方行禮:“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br> 嘉靖帝的后宮只有一位皇貴妃——沈氏。15歲選秀入宮及封僖嬪,18歲封宸妃,20歲封貴妃,24歲就已經是皇貴妃了。從未誕下過一兒半女,卻比誕下皇子的妃嬪晉升更快。 如今,嘉靖帝后宮沒有皇后,只有沈氏這一個皇貴妃,十幾年來都是由她實際掌管后宮。 皇貴妃看了一眼馮保:“起來吧?!倍?,目光又回到朱翊鈞的臉上,看了又看,“你生得這般漂亮、活潑,若是他能看到,也一定歡喜?!?/br> “他?”小團子更加摸不著頭腦,“是誰呀?” 皇貴妃摸摸他的小臉,沒有回答。又看向一旁的馮保:“天太冷了,帶小皇孫回去罷?!?/br> 馮保抱著朱翊鈞往回走,小團子趴在他的肩膀上,頻頻回頭張望:“他是誰呀?” 馮保說:“皇貴妃?!?/br> “我知道呀?!?/br> “……” 朱翊鈞伸出手,摸了摸大伴的耳朵:“你叫她皇貴妃娘娘,我聽見了?!?/br> 小家伙糾正道:“我說,她說的他是誰?!?/br> 其實馮保也不知道這個“他”究竟是誰,但他大致有個猜測,皇貴妃所說應該是“她”而不是“他”。 “或許,是一位故人吧?!?/br> “故人?” “是的?!?/br> “……” 進入臘月之后,雪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天氣越來越冷。從全國官員傳回京城的奏疏來看,各地都在遭受著一場前所未有的極寒天氣。 就連兩廣地區都遭遇了暴雪侵襲,幾百年沒有降雪記錄的瓊州府,道路也出現了積雪。 運河冰封,氣溫驟降,糧食和木炭無法通過水路運送,沿途各省百姓饑寒交迫,到處都有餓死或凍死人的情況。 這些日子,朱翊鈞不再朝著要出去玩雪,而是乖乖地呆在寢殿里,自己玩耍。 在馮保去忙別的事情的時候,朱翊鈞偶爾會躲在門后,小手將厚重的簾子掀開一條縫隙,只露出一雙大眼睛往外張望。 在連日的暴雪中,每個人的面色都顯得有些沉重。他們雖然在宮里當差,但他們在宮外,都有自己的家人。 朱翊鈞雖然年幼,但從周遭的氛圍中也能感受到。這并不是一場能讓他肆意玩耍的瑞雪,而是一場能讓無數貧苦百姓家破人亡的災難。 玉熙宮的正殿內,三處巨大的炭爐內燃著最上等紅羅炭,整個大殿暖融融的。帝王身著單薄的道袍,于輕紗幔帳中踱步而出——今日的問道修行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