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陸知齊醉眼微抬,視線揚去。 少年人正坐在月下,輕輕地摩挲著酒瓶,二指彎成環,用指節一下一下輕輕叩著瓶身,應和著唱詞。 凌嶼的聲音自帶凜冽的冷意,可今夜卻有些許融化,像是冰山融成的小溪流過嶙峋的鵝卵石,咕咚咕咚,清冽又柔和。恰逢中秋,樂曲與圓月相合,如同縹緲仙音。 一曲畢,清冷的音聲還回蕩在屋內,陸知齊輕輕鼓了鼓掌。 “我以為你只喜歡搖滾,不喜歡這種軟綿綿的歌。不是都說,搖滾人要有態度、要尖銳嗎?” “不是大喊大叫才叫態度。那叫噪音?!绷鑾Z頓了頓,“....媽說過,平和、寬容,就是最尖銳的態度?!?/br> 陸知齊看他。 “你想她嗎?” 凌嶼別開眼,眼瞳里藏著碎光,許久,輕輕地點了點頭,嘶啞地說了一個字:“想?!?/br> 這是凌嶼第一次將自己的童年回憶袒露給一個外人,聲音帶著袒破血rou的傷痛和溫度。 他清了清喉嚨,掩飾又生硬地挪開話題:“你回去睡吧。我唱到你睡著了為止?!?/br> 陸知齊拿了兩塊薄毯,一塊披在凌嶼的肩上,一塊搭在自己的膝蓋。他的后頸放松地靠在沙發上,垂下的黑發細細地掃過眉眼,擋住了平日的冷峻氣場,顯得家常溫柔。 凌嶼愣了愣:“這是...” “睡覺?!?/br> “你可以上床睡?!?/br> “那樣,我怕你坐在門外,唱一晚上?!?/br> 凌嶼愣了愣,紅著耳根輕哼:“不可能。我又不傻?!?/br> 陸知齊眼尾彎了彎。 凌嶼知道,那是陸知齊開心的表現。凌嶼也垂了眼睛,嘴角揚了個微小的弧度。 “原來你會笑?!?/br> 凌嶼抬頭,發現陸知齊正微笑著看他。 高中生咳了一聲,重又抱臂冷臉:“又不是面癱?!?/br> 陸知齊放松地挪了腰,單臂撐著沙發側,支著額角,靜靜地看著凌嶼,像是在審視一塊被鎖起來的珍寶,對其估價。 凌嶼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干什么?看什么?” “覺得有趣?!标懼R說,“智商不低,成績卻很差;性格不算惡劣,可是不招人喜歡;聲音也挺好聽,但既不愿意做樂隊主唱、又不愿意主動在人前開口唱歌。真是個矛盾的孩子?!?/br> 凌嶼抱臂倚窗,輕嘲道:“一無是處,對吧?!?/br> “是嗎?你自己也這么認為?” “……” “其他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為什么抗拒唱歌?!标懼R稍微坐正,腰向前傾,“因為凌奇牧?” “!” 一瞬被戳中心底的秘密,凌嶼身體僵了一下。 “你和凌奇牧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凌遠峰只關心弟弟。你認為,是因為你唱歌天賦不夠好的原因。你想證明給凌遠峰看,想得到父親的愛和關注,可惜越努力、越讓他厭惡?!?/br> “你為什么會知道?” 凌嶼愕然。 陸知齊睇他一眼,接著說:“你的驕傲讓你不甘放下唱歌,可自卑又讓你恥于開口。每天這么自我矛盾著,不難過嗎?” “……” 凌嶼死死攥著膝蓋,咬著下唇,肩膀輕顫。 到底還是個天真的孩子,不忍以最壞的猜測揣度自己的親生父親,想盡辦法替他開脫。 他寧愿時時責怪自己,也不愿意承認——有些父親就是天生涼薄。 陸知齊單臂繞過凌嶼,替他拉起掉落的薄毯,披在他肩頭。 “要記住。你不是誰的作品、也不是誰的影子。你就是你,凌嶼。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我覺得...” “什么?” 凌嶼驀地抬頭。 少年人用渴求的目光鎖著對方。 “我覺得,你挺好的?!?/br> 簡簡單單幾個字。 凌嶼心臟猛地一悸,眼眶沒道理地一熱,匍匐在血液里的躁動因子被喚醒,像尖牙利齒的猛獸,在蓬勃的脈搏里撞擊撕咬,混著血腥氣叫醒了他的自尊和自傲。 陸知齊假裝沒有看到凌嶼紅透了的眼眶,輕輕打了個呵欠,聲音松弛又喑啞。 “有個人聊天,好像確實容易犯困。不用唱了,你也去睡吧?!?/br> “我...想唱?!?/br> “隨你?!?/br> 凌嶼坐得近了些。 這是他這么多年,第一次想要主動靠近誰。 這次,他選了一首英文歌。曲調緩緩,歌詞簡單,凌嶼的發音和咬字卻意外地道。他的聲音放得更緩,更溫柔。低吟淺唱時,如林中自由飛鳥,送給陸知齊一捧月光。 失眠的人沉浸在清冷的月色里,呼吸舒緩,胸膛輕輕起伏,似乎久違地做了好夢,容色沉靜。 許久,凌嶼才收了聲。 他躡手躡腳地站起,單手撐著沙發背,輕輕扶著陸知齊的背,將睡熟了的人扶倒在沙發扶手處,輕輕蓋了被子。 陸知齊身上的香水味并不濃烈,淡淡的、很悠長,連呼吸都染著好聞的味道。凌嶼越靠近,越覺得心安——像是一種,飛倦了、可以棲息的松弛感。 他淋了太多的雨,卻不敢靠近任何一個為他撐傘的人。 他知道,那些人只是他人生的一個過客,等到他們擦肩而過,他的世界依舊是大雨滂沱、滿是泥濘。 可這次,他心里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占有欲。 ——把陸知齊、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