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節
維蘭德幾乎是立刻就發覺了黑澤陣眼底的危險色彩,他熟練地輕輕咳了兩聲遮掩過去,心想他肯定是吃了跟他家小孩太熟的虧,如果惹惱juniper的是不熟的人,他家小孩絕不會撲上去打,而是找個時機直接咬斷對方的脖子。 “那你是誰?” 維蘭德最終還是順著黑澤陣的意思問出了這個問題。他確實很想知道—— 你是本應同我無緣的陌路人,還是本就與那座冰川研究所有什么淵源的同路人,又或者只是得到了某些饋贈,抑或從我不知道的地方歸來? 他本應該直接問的,但他想了半天,還是沒把自己的猜測說出口,只問了半句話,等待著回答,或者說等待著對未來的宣判。 銀發的小孩哼笑,終于開口:“我是來自雪山的神靈,原本沉睡在雪海的深處,你把我尚未蘇醒的軀體從雪原里帶出來的事我可以不跟你計較……不過,我可不是什么善良的神明,維蘭德先生?!?/br> 維蘭德緩慢地眨了眨眼。 “既然你是神明,那你掌管什么?又想要什么?” “……死亡、瘟疫和孤獨?!?/br> 說這話的時候黑澤陣很平靜。 他的一生都在與這些東西相伴,從他在雪原里的時候,離開雪原的時候,屬于a.u.r.o的時候,在黑暗里踽踽獨行的時候,以及走到生命最后的時候。只是到了旅途的終末,這些東西早已無法對他產生任何影響;他向后看去,看到的是冰海的天空、一望無際的雪,和昨日的陽光。 輕飄飄的回答似乎預示著另一種答案,維蘭德聽完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太好,能換嗎? 黑澤陣說不能。 他抬腿踩在維蘭德的椅子上,跟被扯住頭發的金發男人靠得更近,說:維蘭德,倘若我的存在只能帶來這些東西,你還打算讓我待在這里嗎? 維蘭德嘆氣。 金發的男人說:好吧,那我確實沒有辦法,帶來麻煩的人會被趕出城堡,所以我們一起上路吧,juniper。 黑澤陣無趣地松開了手。 維蘭德去倒了杯熱水,掀開城堡窗簾的一角,往外看到的是一場暴風雪的開始。漆黑的夜里,除了漫天的雪,整個世界都空無一物。 這是1983年,黑澤陣來城堡的第一年。 他還記得這年冬天,挪威北部下了一場大雪,是以維蘭德留在了城堡,哪里都沒去,他們也有更多時間了解彼此——不過他們并沒有那么做。當時他們的時間都很寶貴,維蘭德總是很忙,但見到他的時候又故意做出一副悠閑平淡、勝券在握的模樣,直到有天他對維蘭德說,別逞強了,維蘭德,我不是看不出來。 維蘭德說,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即使明知道對方能看出來,也必須擺出游刃有余的態度,倘若對方開始示弱,你就要考慮這是不是陷阱了。 他問維蘭德,這樣不會很累嗎? 維蘭德說是挺累的,但你不需要做這些,我說過了,你不喜歡的東西都可以不做,我會為你準備好需要的一切。 那時候,年幼的他對維蘭德說:“那維蘭德,起碼在我面前,別逞強了?!?/br> 維蘭德說好。 后來——后來維蘭德會找他偷懶了。金發的男人把他叫到書房,有時候并不是交代事情或者反復訓練記憶,只是維蘭德想睡覺而已。 于是黑澤陣就看著維蘭德睡在書房的床上,他自己隨手翻開一本書,等維蘭德睡醒。 沒人會來。 沒人懷疑維蘭德會偷懶,從來沒有。 所以維蘭德能睡到第二天的天亮,可惜那只是理論上的,黑澤陣還記得維蘭德睡著的時候是什么樣,這人只能睡兩三個小時,然后就會因為噩夢驚醒。黑澤陣從不問他噩夢是什么,只看著維蘭德醒來、坐起來、一動不動地發呆好一會兒,直到某個時刻忽然回神。 “……維蘭德?!?/br> 黑澤陣說。 維蘭德把水杯放到他面前,不是黑澤陣前幾天摔碎的那個,維蘭德的朋友很多,他當然也有很多杯子——“朋友”也是可以利用的一部分,維蘭德向來很珍惜。即使黑澤陣覺得他對其中的一些人確實抱有真正的感情,但維蘭德還是會嘴硬地說他將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手段。 現在放在黑澤陣面前的,是個黑色的、沉重的石質杯子。黑澤陣按成年人的習慣力道去拿,沒能一下拿起來,然后對上了維蘭德的視線。 他干脆不拿了。 他對維蘭德說:“維蘭德,我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來實現你的愿望。任何愿望?!弊詈笠痪湓挶凰У煤苤?,他知道維蘭德能聽懂他話里的含義,維蘭德也知道他知道。 來吧,維蘭德,就當你遇到了從雪山來的神明,他許給你一個愿望,什么樣的愿望都可以,無論創造還是毀滅,不管現在還是未來,也無須擔心許下的愿望會造成什么樣的麻煩,因為我會排除這世界上的一切阻礙,為你完成心愿。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維蘭德問:“什么都可以?” 黑澤陣說:“什么都可以?!?/br> 是的,什么都可以。無論需要什么、違背什么、牽連什么、毀滅什么。你該知道我在說什么,維蘭德,我向你許諾一個未來。 黑澤陣看著維蘭德,想了想又把視線從維蘭德身上挪開,這人肩膀上的重量已經足夠沉重,不需要更多的壓力。 他看向書架、看向書桌,看向拉上的窗簾,看向維蘭德背后的的掛畫,以及他們打架時劃出來的痕跡。那痕跡還很新。 維蘭德伸出手,他會意地將手放到了維蘭德的手心。 維蘭德重新向他確認:“無論我提出什么樣的愿望,你都能實現?” 黑澤陣說是。 維蘭德笑起來,語氣溫和地說:“那太好了,我一直想要一個兒子,你能實現我的愿望,真的成為我的兒子嗎?” 黑澤陣:“……” 他面無表情地甩開維蘭德的手,想把袖子挽上去,但維蘭德死死抓著他的手,說:“你不是會幫我實現愿望嗎?不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嗎?你不能反悔……” 黑澤陣冷笑,把指頭捏得咔嚓咔嚓響,說:“我只答應幫你實現愿望,可沒答應過不打你?!?/br> 把我的承諾用在這種地方上,該說是年輕的維蘭德……還是維蘭德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是這樣,黑澤陣不清楚,但不妨礙他生氣。他覺得維蘭德應該將這個承諾用在更重要的地方,他們兩個本來就是互相信任、互相利用的關系,但現在維蘭德既不信任他的能力,也不利用他的價值,這讓黑澤陣覺得很虧。 兩個人都很虧。 他虧了,是因為無論維蘭德是否提出,他都會幫維蘭德解決隱修會、解決永生之塔,解決所有能解決的問題,至于是他親自動手還是協助維蘭德,那要維蘭德自己的意思。維蘭德知道這點,或者說猜到了這點,才會說些無關緊要的事來試探他。 但維蘭德也虧了,因為維蘭德提了一個……早已完成的條件。他跟維蘭德確實是父子,只是在維蘭德還不知道的時候,這項契約就已經完成。 所以黑澤陣不爽,很不爽。他自己虧了不爽,維蘭德虧了他更不爽,雙份的不爽加在一起,他決定—— 打! 兩個人終于還是打了起來,滾在地上,明明說好了今天不打,現在兩個人都默契地忽略了那句話。 打到最后維蘭德躺在地上,說別鬧了,我用大人的身體跟你打架只是在欺負你。黑澤陣說那我們可以來真的,我想殺你的話結果就不是這樣了——那才是我擅長的事。 維蘭德說,我還想多活兩年,活到你們長大、所有的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所以還是算了,而且我不想死在你手里。 “為什么不能死在我手里?”黑澤陣問維蘭德。 “你會為親手殺死我而難過嗎?”維蘭德反問。 “不會,我會讓你死得痛快點?!?/br> “那你還是難過的,”維蘭德說,“幸好未來不是你殺死了我?!?/br> 他的話輕飄飄的,好像剛才的一切不是沉重的試探,他說的話也不過是輕松的自語??稍捯呀洺隹?,黑澤陣也不是沒聽到,只是沒有立刻回答。 很久,黑澤陣才對維蘭德說:“也差不多?!?/br> 從格陵蘭島的研究所開始,到維蘭德隱藏的秘密,到教授的事,再到烏丸、組織、世界樹集團、利維坦運動和隱修會,毫無疑問,這一系列的事件被一條線索穿在一起,而這條線就是他自己。 “維蘭德,你是怎么確定的?” “……我只是猜測,承認的是你自己,juniper。我也沒想過能見到未來?!?/br> “平白無故猜測這種事?” “西澤爾最近在看一本小說,寫的是上帝命牧羊人回到過去,然后牧羊人最終發現上帝是魔鬼假扮的故事。他跟我說‘juniper好像忽然長大了,維蘭德,你要不要問問他是不是忽然想起了成為人類前就有的記憶’?!?/br> “……” 黑澤陣就聽維蘭德胡說八道。 維蘭德當然是掌握了證據,這證據八成來自于教授那邊,為了讓教授相信他的身份,黑澤陣確實給出了一些情報,而教授跟維蘭德的關系向來不錯,或許在他剛跟教授接觸的時候,教授就經過考量,先聯絡了維蘭德,確認了他的情況。 至于教授和維蘭德之間的博弈,黑澤陣就不清楚了,不過有一件事——教授和維蘭德是單方面幫忙多于互相合作的,特別是在維蘭德剛剛撿到他的時期,這個時期的維蘭德還沒有做好準備去拿回【a】女士的東西,也沒有開始出現在某些地方,按理來說維蘭德應該隱藏自己的存在,可他主動去調查了教授。他本沒有這個必要,除非懷疑教授那邊出了什么事。 而這就是黑澤陣的事。 這也是維蘭德能很快就答應赤井瑪麗的原因。 黑澤陣想了一會兒,大致想清楚教授和維蘭德之間發生了什么,就拋下這個問題,去問維蘭德:“維蘭德,你想聽什么時候發生的事?” “我死后的?!?/br> “……” “所以我死了?!?/br> “……閉嘴?!?/br> 為了避免維蘭德無休止地、時不時就在溫柔的聲調里冒出來的試探,黑澤陣決定從頭開始講。他從深夜說到黎明,還沒能講到這段漫長故事的十分之一,但走廊里已經傳來了聲音,像是有孩子在城堡的樓梯上蹦蹦跳跳——也可能是真的。 黑澤陣說我困了,明天再講。 他就在書房里睡著,睡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看向也沒有離開、就靠在沙發上睡了的維蘭德。他看了維蘭德很久,直到這個人從噩夢中驚醒。 維蘭德再一次做了那個噩夢,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看到一團銀色。 一雙冰冰涼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小孩鉆進他的懷里,低聲說:“睡?!?/br> 維蘭德先是遲疑了幾秒,才把小孩攬在懷里,終于睡了一個安穩的覺。他睡到下午,然后就因為抱枕太涼,感冒了。 黑澤陣:……廢物。 …… 一月,“永生之塔”的人開始一個一個地消失。 二月,烏丸死亡的消息傳來,烏丸財團解散的消息傳到了挪威。 三月,“教授”的葬禮。 四月,一些勢力被迫浮出水面,又永沉海底。 五月,春天。 維蘭德要去找“永生之塔”的人時,黑澤陣說要跟他一起去。維蘭德說那個名號下已經沒有多少人了,教授臨死前已經警告過他們。 黑澤陣皺眉,說,沒有多少人也還是有人,我不想看到你被老年神經病包圍。 維蘭德無奈。 他帶著兒子,去見“永生之塔”的殘余,那些人看到他的時候都露出非常微妙的表情,好像是在說“在這個所有人都怕得要死的時候里為什么還敢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