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節
那個小孩就站在風雪里,冰寒刺骨的天地沒能給他帶來任何阻礙,呼嘯而來的風只能掀動他毛絨絨的衣服,可他甚至沒穿多少,一雙墨綠色的眼睛以不似人類的審視感盯著維蘭德看。 他像是這片雪原的一部分,風雪是他的伴奏、冰川是他的隨從,他從一片純白的世界里來,每一根頭發都仿佛寫著“我屬于這里”,唯獨外表看起來與外面世界庸庸碌碌的平凡人類無異。 維蘭德試圖跟他說話,但是失敗了。小孩看了他一會兒,大概是覺得他沒有敵意,就轉身往回走。 “海拉的芬里爾”,確實沒有跟人類打交道的想法。 維蘭德想跟上去,但就在抬腿的那個瞬間,要走的小孩就回過頭來,向他投來一個滿是警告意味的眼神。 別過來。 不要踏入我的領地。 因為——在風雪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和有目的找到他的不速之客是不同的,維蘭德很輕易地就理解了“海拉的芬里爾”的意圖。與此同時他也能確定,那個小孩知道linnea在哪里,不然也不會對一個入侵者報以這么友好的態度,比起入侵者,那個小孩更愿意把他當做尋找孩子的父親……不,應該說是尋找丟失的幼崽的另一位領主。 是的,即使海拉小鎮的人幾乎都把他看做普通的旅人,但這個生活在雪原里的小孩在看到他的第一個瞬間就表現出了警惕,這份警惕完全不針對維蘭德身邊的向導,只是針對維蘭德本人。 那是對危險本能的預知。 維蘭德大致理解了小孩的想法,但他決定假裝不懂,反正他沒打算就這么回去。 他往小孩的方向一步步走去,看到那雙原本就沒有溫度、剔透如雪下冰川的眼睛越來越冷,直到他徹底越過那條不存在的“安全線”。 兩個人打了起來。 “海拉的芬里爾”擅長在雪原環境里戰斗,但他的身體是小孩,在體型方面維蘭德更占據優勢——原本應該是這樣的,問題是任何一個正常的活人都無法在冰天雪地里打斗太久,更不用說耗盡體力后怎么回去的事了。 所以維蘭德相當于是在搏命。 向導在他們開打的時候就慌了,誰知道外來的游客和老家的山神打了起來,他試圖阻攔這場戰斗,但被小孩一個眼神嚇退,只能匆匆忙忙回到海拉隔壁的小鎮去找人。幸好這里距離小鎮不遠,回去不需要耗費太長的時間。 可這段時間對于一場發生在雪原里的戰斗來說,確實是太長了。 滾在雪地里的兩個人打了十幾分鐘,誰都沒能成功制服誰。維蘭德承認他出手有所克制,但那個小孩也沒有明確的殺意——不殺人是件好事,好在他聽說這片雪原里的動物都不會主動襲擊人類。 真正見面、對那個孩子進行評估后,維蘭德就在想,把“海拉的芬里爾”當做特殊一點的動物或許更合適。 維蘭德做出了選擇。 他在戰斗的間隙里撕開了血漿袋,里面本來就是抽的他自己的血,然后他既是假裝也是放任自己地昏了過去。 于是,生長在雪原里、完全沒見過世面的小孩被他騙了。 小孩把他叼回了窩。 維蘭德醒的時候發現小孩正在看他,大概是他一有動靜就聽到并過來了。他躺在地上,這里應該是小屋的客廳,沒有床。 他并沒有偽造傷口,他身上本來就是有傷的,沒好全,現在上面的血漿被擦干凈了,還抹了一層大約是雪原特產的藥草。 小孩看到他醒了,臉上雖然沒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好像明晃晃地寫著:既然醒了你可以走了吧。 “海拉的芬里爾”的邏輯:打架、受傷、遠超預計的出血量→他原本就受傷了,這不公平→不能讓他死在我的地盤上。 維蘭德假裝沒看懂,他在看自己的傷口,其實他安排了人到雪原里找自己,被扔在那里也不會死的。他正在想,小孩用什么給他擦的傷口,這么干凈,這里也不像是有溫水的樣子,該不是用舔的吧? 他看小孩。 小孩看他。 雪原的小屋里一時間陷入了沉寂。 直到linnea睡醒,從里面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看到白發的哥哥和陌生的大人在說話。不、好像不算陌生,衣服是爸爸的。 她記得爸爸說過,如果有人來找她,而且知道她真正的名字,那就是可以相信的人。 那個金發的陌生男人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她會相信他,跟他走,但是—— “能不能把那個哥哥也帶走?” 她指了指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始終坐在一邊、什么也不說,只是看著他們的銀發哥哥。 銀發哥哥人很好,把她從雪地里撿回來,雖然不說話,但是照顧了她好幾天。 金發的大人說他試試。 隨后他跟銀發的小孩進行了艱難的交流,通過手勢、照片和全世界通用的一些東西交流,最后那個小孩臉上終于有了一絲不耐煩,回到房間里。 當時維蘭德想,跟“海拉的芬里爾”交流或許任重而道遠。不過他能大致確定這個小孩的身份,也拿到了生物樣本,這次來已經不虛此行。剩下的事可以等確認樣本以后再說。 但銀發的小孩很快就重新走了出來,拿了紙筆——甚至是外面能見到的那種紙筆,在紙面上寫了一串規整到像是印刷字的拉丁文字母。 那是一句話:「你可以走了?!?/br> 維蘭德看懂了,但他只看懂了文字,沒看懂為什么會有人用這種語言交流。hello?近幾個世紀已經幾乎沒人用這種語言做日常交流了吧? 好吧,總比沒有強。 幸好他年幼的時候上過拉丁語課程,跟這個小孩做簡單的日常交流沒什么問題。 維蘭德只思考了很短的時間,就在那行字下面寫下了流暢飄逸的字母:「我要帶她回去?!?/br> 銀發的小孩盯著他看。 維蘭德把本子還給小孩,看著那個小孩拿起筆,用比剛才更重一點的力道,在紙面上留下痕跡。 “海拉的芬里爾”寫:「她是我的?!?/br> 似乎是覺得這不太符合人類社會的規則,他又加了一句:「我會撫養她?!?/br> 字母依舊是標準到接近印刷體?;蛟S——或許這是因為他沒有見過那之外的文字。 維蘭德暫且將這些猜測放在心底,這些并不是必要的事項,他要說的是…… 「她跟你不一樣。這里太冷了,我們無法在雪地里生存?!?/br> 小孩沒有立刻寫下回復。 維蘭德有種預感,其實在linnea跟他對話的時候,那個小孩就做好linnea會被他帶走的準備了,只是沒有直說,也不會說話而已。 小孩在試探——試探這個外來的人到底是否可信,而試探的方式也很簡單粗暴:他要跟維蘭德再打一架。 那眼神實在是太有攻擊性,維蘭德意識到小孩要干什么的時候就舉手投降,說等等,我給你講講linnea的父親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他還沒說完,小孩就動手了——他也聽不懂,維蘭德猝不及防被他按倒,接下來戰斗卻并沒有繼續。 維蘭德沒還手,主要是因為他身上還有傷,而且真打起來,不就暴露他的傷其實沒那么嚴重的事了……嗎? 小孩不滿地盯著他,從喉嚨里發出不像是人類的低吼聲。 維蘭德:……原來不是啞巴,只是沒人教他說話。 他的走神讓小孩變得更不滿了,小孩給了他一拳,就坐在他身上,撈起本子和筆寫道:「你是她的父親嗎?」 維蘭德接過了筆,用另一只手在小孩舉著的本子上寫字——慣用手被踩著呢,而且這個小孩竟然不穿鞋,他明明記得在雪地里小孩是穿著鞋的。 「不,她的父親過世了,我會收養linnea,并為她的父親報仇?!?/br> 小孩看到這行字,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但有幾秒鐘沒動。 「復仇?」 一個情感色彩更加強烈的詞。 維蘭德知道自己抓住了關鍵。 「是的,復仇。我們會為了殺死仇人,付出我們的一切?!?/br> 「她還是個幼崽?!?/br>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維蘭德不由自主地再看了看小孩,得到了有點慍色的回應。 不過他們沒有再打起來,因為linnea就蹲在旁邊,時刻準備攔住他們兩個,而維蘭德向小孩笑了一下,寫:「我會帶她去安全的地方?!?/br> 小孩寫字飛快,但還是那么工整的印刷體:「雪原更安全?!?/br> 他們對視。 兩個人的交流并沒有花多長時間,那個小孩就改變了主意,寫下了「你帶她走吧」的文字,就回到了里面的房間。 linnea問維蘭德,那個哥哥不走嗎,維蘭德說他不會離開這里,這里是他的家。 維蘭德帶走了同事的女兒,將linnea交給了另一位同事,卻沒有立刻離開雪原。他對比了手里的資料和從那個銀發小孩身上取回來的生物樣本——感謝雪原里的消息足夠封閉,“海拉的芬里爾”從未想過一根毛發或者一點血跡能做什么。 他可以確定,那個孩子不同尋常,不一定是他們關注的實驗的產物,但海拉已經成為死鎮,研究所背后的人也在盯著這座雪原的變化,如果那個孩子繼續待在那里就一定會被人發現。 不過維蘭德也沒有告訴其他人——比如說他的合作伙伴——這件事的打算,權衡利弊下,他打算再去一次雪原,跟那個小孩談談。 準確來說,是把人拐走。 他對那個小孩的思維和行為方式有一些猜測,也打電話給了熟人,做了大概的計劃,那是陽謀,而非欺騙。他想,他本就需要把人帶走,既然如此,為什么不進一步,把人帶回自己家呢? 維蘭德再去的時候,不出意外地跟小孩打了一架,小孩這次完全沒有善待他的想法了,而且小屋周圍還多了一群白狼,幸好他帶了linnea的照片,也提前寫了題字板,告訴那個小孩他是來告別的。 小孩的反應是:「你要死了?」 似乎在他的認知里,只有死亡是需要告別的事。 維蘭德頓了頓,才寫道:「或許是的,我可能不會再回來?!?/br> 他告訴小孩,殺死linnea父親的人已經死亡,但他們背后還有個更強大的組織——族群,那個族群正在跟他們開戰,他會前往戰場,將所有傷害過他們家族成員的人盡數殺死,他不保證自己能活著回來,就先來告知,他會先帶著linnea離開、送她脫離戰場的事。 小孩似乎并不滿意他的回答:「你連別的族群都打不贏,還要把她從我手里帶走?」 他寫:「人類的族群遠比雪原的居民龐大和復雜,我們面對的是數以萬計的敵人,而我們不知道他們每個人在哪里。所有人都隨時可能會死。但我向你保證,linnea不是戰士,她會很安全?!?/br> 這都是實話,除了為了讓小孩聽懂,他用了更接近動物族群的說法。 他同樣準備赴死。如果他死了,阿法納西會接替他的工作。 ——雖然那時候維蘭德沒想到,本該隱藏得最好的阿法納西,死得比他還要早。 金發的男人推開門,準備冒著風雪離開,或許他再也不會回來。 可他沒能走出去。 一只白狼咬住了他的褲腳,他轉身,看到那個銀發的小孩坐在桌子上,把本子扔給他。 上面有一行剛寫下的文字:「你太沒用了。我跟你一起去?!?/br> 維蘭德提醒他:「這或許需要很長的時間?!?/br> 那個銀發小孩已經跳下桌子,走到了他面前,搶過本子,寫:「那就別繼續浪費時間了?!?/br> 現在就走。 當然他們沒能立刻離開,因為那會兒暴風雪在外面肆虐,小孩的表情就像是在說你們人類好脆弱,維蘭德攤開手,意思是我們就是這樣,你體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