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節
雖然過了二十多年,當年的小孩已經長成了只是站著就很有侵略性和威脅性的成年男人,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年跟他學過鋼琴的小孩,可謂記憶深刻。 哈,記憶不深刻是不可能的,那就是他一生最大的陰影! 當年他身為剛剛踏入樂壇的少年天才,初出茅廬就斬獲一大堆成就,本以為自己能成為貝多芬、巴赫那樣舉世聞名的音樂家,卻在幫人教一個小孩彈鋼琴后徹底失去了信心。 是的,他被打擊得體無完膚,最后收拾包袱回了老家,再也沒有出現過。 但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雖然沒有三十年,但四舍五入就有了!二十五年后,他重振旗鼓,帶著二十多年前的沉淀,放下了年輕時候所有虛浮的驕傲自滿,腳踏實地地進行聆聽、創作、譜寫獨屬于他的樂章,成為嶄新的自己! 他回到柏林,回到維也納,回到他熟悉的地方,年輕時候的盛名已然不再,多年過去,人們自然也不會記得曇花一現的少年天才。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大了,每隔幾年都會出現一個這樣的天才,他沒那么特殊。但現在不同了,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水平,距離世界頂級的音樂家還有多遠的距離,而且他相信再過幾年,或者十幾年,他就能站在那樣的頂端! 音符與藝術的世界果然很快就重新接納了他,往日的友人驚嘆于他的成就,詢問他蛻變的秘訣,對此,他的回答是:只有挫折才能讓人成長。 朋友說,當年讓你離開樂壇的,一定是一場極其痛苦、難以跨越的挫折吧,沒關系,一切都過去了。 他說,是啊,都過去了。反正我不會再遇到那個人。 很快,他就在接近頂端的那一小撮藝術家里獲得了一席之地,也擁有了通往大師級音樂家的門票,當朋友邀請他來參加這場只有某些達到極高成就的現代音樂家才能參與的音樂會時,他的心情依然非常平靜。 二十五年的積淀讓他學會了更多,也變得更加沉穩,如今已經沒有什么能波動他的心弦。沒錯,他早就—— “你來這里做什么?我警告你,如果你再不滾出去的話,我就……”老師深吸一口氣,“那我可以滾,我現在就走,不要跟著我!” 他果然還是不想看到這個人!為什么要再出現在他面前,他已經做了半輩子的噩夢,不想下半輩子繼續做同一個噩夢?。?! 黑澤陣依舊擋在門口,反正這里是二十多層,他老師是不會從窗戶跳下去的。只要他不讓開,老師哪里都別想去。 他微微抬了抬眼,慢吞吞地說:“老師,你是知道我的,我做事向來很有目的性?!?/br> 老師抓了抓自己的小辮子,整個人就好像要背過氣去了一樣:“你說的目的性是指一晚上背了一整本的譜只為了讓我跳過基礎訓練教你點別的?” 黑澤陣把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說:“起碼我真的記住了,不是嗎?” 他小時候記憶力就很不錯,不過那天晚上他確實沒睡,因為他不想在柏林待太久,他趕時間——從維蘭德的城堡離開前,他跟阿法納西約好了盡快回去。 老師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終于從他們兩個極其懸殊的戰斗力差距中意識到一個悲傷的事實:他以前不到一米四的可愛學生現在能輕易扭斷他脖子了……哦,他的學生不到一米四的時候也能輕而易舉地做到這點,那沒事了。 所以說他到底為什么要答應維蘭德,為什么要來教這種學生??!二十年前了,還陰魂不散吶! 老師絕望地坐在沙發上,給自己倒了杯酒,還沒喝呢,酒杯就被拿走,他銀發的學生正在熟練地給他泡茶,還說:老師,您下午有演出,不能喝酒。 老師:…… 我的人生都已經整個變成灰的了,你還要跟我說為了演出不能喝酒?你到底有沒有自己身為罪魁禍首的自覺??! “所以,silber(小銀),你來找我做什么?” 老師端著茶杯,終于自暴自棄地問。其實他唯一的學生長得很好看,泡茶的手藝也很不錯,而且表面上一直很尊敬他——但也只是表面上,你跟他說話他是從來不會聽的,就算這次點頭下次依舊我行我素,讓人絕望。 而且當年老師就看出來了,他的學生根本就不想彈鋼琴,是出于別的理由把鋼琴作為一種需要學習的工具,才被送到了他面前。就是這點讓他耿耿于懷,一直惦記到今天。 已經成年的銀發男人把茶壺放回去,用那雙墨綠色的眼睛看著他二十五年沒見的老師,認真地說:“老師,我想彈鋼琴?!?/br> 老師咬牙切齒:“……滾?!?/br> 第196章 塵世霧都 “約納斯(jonas)老師, 我沒有說謊?!便y發男人坦然地說,一雙墨綠色的眼睛里卻帶著促狹的笑意——他從未對這位老師說過謊,二十五年前如此, 現在依舊如此。 “你彈個鬼的鋼琴!”老師當場拍案而起, “你看著你的手再說一遍,你是來要學琴的嗎?你是來要我的命的!” 黑澤陣低頭看自己的手。 一雙膚色略顯蒼白的、一點繭子都沒有的、干干凈凈宛如新生的手。 那是當然的, 就在六月底到七月初的短短一個星期里, 他這雙手已經從血rou模糊到恢復原狀好幾次了,從皮膚到內部組織還真都是新的,什么傷都沒受過,上次恢復后做的最劇烈的活動就是把普羅塞克錘成餅。 他把手攤開給老師看, 附帶一句:“很像彈鋼琴的手?!?/br> 老師:“……” 老師看著他的手足足沉默了一分鐘, 掰過來又掰回去地看, 硬是沒從上面找到半點受過傷的痕跡。半晌, 他才抬起頭, 問:“現在的換皮手術已經進化到這種地步了?” 黑澤陣自然地收回手,回答:“現代醫學還做不到這個地步, 這是原裝的?!?/br> 原裝,但嶄新出廠。 他從不對老師說謊, 不過他這位老師的精神比較脆弱, 二十五年前他就已經知道了。 “你以為我會信嗎?”老師幽幽地說, “當初我親眼看到……” “看到什么?”黑澤陣輕松地接話。 “看到……看到……” 老師不肯往下說了, 閉上眼,黑澤陣就等著他說話, 最后老師破罐子破摔地說:“你不是去當殺手了嗎?音樂只是你完成任務的工具而已!你給我走, 別來禍害音樂界了!” 想彈鋼琴? 你怕不是又有什么任務才來找我的吧!老師心里一清二楚,雖然他確實對學生回心轉意有那么一點希冀, 但理智告訴他:silber可能對藝術感興趣?他的好學生只對在刀尖上跳舞的殺戮藝術感興趣! 這事得從二十五年前說起。 當年他剛到柏林,初出茅廬就小有名氣。但他自幼時便家道中落,又父母早亡,花的錢主要來源于朋友的資助和做數學家庭教師得到的薪水,完全不足以讓他心無旁騖地追求音樂,更不夠他買一架稍微好點的鋼琴。不過二十歲的他懷有熱忱、期待和足夠的傲氣,堅信自己能在柏林找到自己的伯樂。 然后他果然在柏林找到了自己的“佛伯樂”,資助他的朋友原來是fbi的間諜。朋友被抓走后他也受到了調查,并因此錯過了一次重要的演出,得罪了原本對他很賞識但在守時這點上異常嚴苛的大師。 心灰意冷之際,他一位朋友的兒子找到了他。 事實上,那位朋友的兒子跟他差不多大,甚至要比他大幾歲;他跟那位朋友是在一場音樂會上結識的。 那時候小約納斯的家境還算不錯,他的外祖父是一位頗有名望的音樂家,但母親和舅舅們都沒有繼承音樂方面的天賦,舅舅們天高地遠各奔東西,母親則嫁給了一位商人,也就是他的父親。母親沒能走上跟外祖父相同的道路,就將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兒子身上,幸好他確實有這個天賦,并且對音符與旋律的世界有濃厚的興趣。于是他從小就纏著母親帶他去聽音樂會,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碰到外祖父的演出,直到有一天他偷偷溜到音樂廳的休息室去找外祖父,剛好碰到外祖父正在跟人談話。 跟外祖父談話的是位漂亮的金發女性,他至今還記得那雙翡翠一樣晶瑩剔透好像會說話的眼睛。當時很小的他站在門口,意識到自己打擾了外祖父,正要小心關上門的時候,那位金發女性卻蹲下來跟他打招呼。 “這是喬安娜的孩子,”祖父向那位金發女性介紹他,“他很有天賦,我想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會擁有超越我的成就?!?/br> 喬安娜是他母親的名字。外祖父的夸獎讓他很不好意思,畢竟當時他還小,小手一張連琴鍵都摸不全,而且他最喜歡的樂器其實是大提琴。 不過那位漂亮的金發女性卻對外祖父的話深以為然,對他說“你一定能成為比這個老家伙更厲害的音樂家”,還送了他一架昂貴的古董鋼琴——據說是她家里的收藏,價格是母親告訴他的。 后來那位女性一直跟他保持書信聯系,并在信里開玩笑般稱呼他為“我的朋友”,他也一度認為自己的人生將跟家人與朋友祝福的那樣一帆風順下去。 可是沒過幾年,他的外祖父過世,父親的生意出了問題,又出了車禍,為了填補資金的空缺,他和母親只能把那架鋼琴賣掉了。他感到十分羞愧,給那位朋友寫了一封道歉的信,并搬離了原本的家,住到鄉下去了。又過了幾年,母親也過世了,他好不容易還清債務,才重拾夢想,再次從零開始走上自己的音樂大師之路。 這一年是1984年,距離他上次跟那位朋友聯絡已經過了十五年。他本想再過段時間,等自己有更高一點的成就時再去見那位朋友,畢竟當年賣掉那架鋼琴的舉動實在讓他難堪,他自覺辜負了那位朋友和祖父的期待,沒有能拿得出手的作品就沒有臉面跟她再次相見。 可朋友的兒子說,他那位朋友在十五年前就死了,死前還在念叨沒能收到他的回信。 他腦子一片空白,如遭雷劈。 朋友的兒子叫做維蘭德,維蘭德告訴他,十五年前他的那位朋友過世,維蘭德為母親舉辦葬禮的時候本想邀請他來參加,卻只得到了他家破產、母子二人搬走的消息,隨后一直沒能聯絡上。 維蘭德先生對當年沒能幫到他表示非常抱歉,不過維蘭德先生把當年那架鋼琴買了回來,并帶來了柏林,交還到他的手里。 他……他還能說什么呢? 無論那位朋友,還是維蘭德先生,都是舉世難得的好人??!他只是個還沒有任何成就的年輕人,何德何能讓他們如此惦記呢? 可他完全沒能想到報答他們的方式,因為他現在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只剩下一身才華。最后,他羞愧又窘迫地問:“我,我能幫你做什么嗎?” 維蘭德想了想,給了他一個明顯是剛想出來的答案:“我有個孩子,我想讓他學鋼琴……” 天哪,維蘭德為了不讓他難堪,竟然真的找了一件事讓他“幫忙”! 他當時就答應了,說自己不才,但教個孩子的水平應該還是有的,他一定會傾盡畢生所學教會那個孩子彈鋼琴! 維蘭德遲疑了一下,說那個孩子的性格比較怪;他回答沒關系,他小時候也不怎么合群,而且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了,越偉大的藝術家,就越可能擁有某些怪癖,所以他一定能教會那個孩子的,相信他! 多年后,他很想回去掐死那個說大話的自己,他寧愿一頭撞死,也不想再回憶當初的那段時光。當初說得有多自信,后來他就有多后悔…… 維蘭德帶來的是個八九歲的銀發小孩。 小孩很安靜,不怎么說話,但很懂禮貌,漂亮的銀色頭發披到肩后,讓他一度以為這是個小女孩。不過維蘭德特別說了,這是他兒子,不要叫他小女孩,不然這孩子會生氣,而且后果很嚴重。 他想怎么會呢,維蘭德家的孩子是多安靜、多優雅,多適合彈鋼琴的小孩啊,他小時候都沒有這么聽話,真是太合適啦! 他問這個孩子叫什么。 維蘭德說,嗯,叫小銀(silber)吧? 用的還是不太確定的語氣。 當時他看到那個孩子踩了維蘭德的腳,維蘭德就笑了,說孩子沒有德語名字,就先這么稱呼吧,而且小銀不說話只是因為還不熟悉德語,等過段時間就好了。 維蘭德走了。 他,約納斯,這個孩子的老師,開始正式教維蘭德的孩子、自己的第一個學生彈鋼琴。 他想,從現在開始,他最喜歡的樂器就是鋼琴了。 不得不說他的學生是個很認真、而且認真過了頭的孩子,不管提出什么要求都會一絲不茍地完成,有做錯的地方只要提醒也會很快改正,也從不喊苦喊累,甚至如果沒人叫停的話,那個孩子就會獨自練習到深夜……最開始他沒意識到是怎么回事,還以為自己家里鬧鬼了,從床上掙扎起來發現是他的學生在練琴后,他每天都在被學生卷死的邊緣徘徊。 為了不被學生用“老師很厲害,是不練習也能成為鋼琴大師的天才”的眼神一直看著,他不得不跟學生一起在深夜練琴,并掐著點對學生說該休息了,我們得勞逸結合,音樂家的手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幸好他的學生很乖,聽進去了,再也沒有在深夜練琴過,而是早上五點叫他起床練琴。 他:…… 他很痛苦,但有個努力的學生真的很快樂,而且自從他開始教這個孩子,維蘭德就用他們家的人脈和影響力幫他爭取到了很多機會,包括演出、交流、向久負盛名的老音樂家請教的機會,還為他提供了資金和住處,讓他過上了輕松的生活。 他很感激,這份恩情……還不完,根本還不完!事到如今還數得清嗎? 說實話,如果不是維蘭德就來柏林見過他兩次,他會覺得自己這是拿了《豪門養子和花瓶小媽》的劇本,幸好維蘭德是個好人,對他一點企圖都沒有。所以他一定會做好維蘭德托付給他的事,就算維蘭德的孩子對音樂藝術一竅不通,他也會讓自己的學生成為合格的音樂家! 第一個星期: “老師,是這樣彈嗎?” “不對,不對,鋼琴不是這么按的,輕一點,你現在還小,要養成好的習慣……來,跟著我的手走……” 第二個星期: “老師,我記住了?!?/br> “……看一遍就記住了嗎?” “我給您彈一遍?!?/br> “……”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天才?不行,不能讓他的學生知道自己這么厲害,小孩子會驕傲自滿從此走上歪路的!他決定讓學生繼續打基礎…… 于是他對學生說:“你先把這本譜子都學會,我們再學新的內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