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少年渾身泥濘狼狽,滿臉雨水和冷汗,可是,抬眸看他時,破裂的唇角竟然勾起了一個笑容。 那是屬于少年裴昀的神情。 李八郎眼中的欣喜凝固了,臉色迅速灰暗下去,神色變得難以置信,渾身止不住發抖。 不可能……為何少年的心魂還在?為何那人沒有回來? 少年的笑容,像是被巨石壓著的纖細的嫩芽,輕輕伸手就能掐斷,卻帶著驚心動魄的力量。無論是巨石還是寒冬,都不能阻擋的力量。 這種力量,究竟是什么? 隱藏在少年身體里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裴昀用劍拄地,朝他走來:“你之前問,老師教了我些什么……命運無常,人心險惡,世情冷暖,權謀陰暗,兵道血腥,沒錯,他從來沒有教過我這些……他沒有教過我命運無常,反正時光會教我;他沒有教我世情冷暖,生活會教我;他沒有教我權謀之術,朝堂會教我;他沒有教我兵法詭道,戰場會教我。 “他只是給了我一些愛。在社稷百姓與家國天下之外,他所剩的私愛,這些年他毫無保留的,全都給我和杜清晝?!?/br> 愛不會教人什么,它只是溫暖的水與土壤,可以滋養美德。 堅定的意志是樹,高貴的品行是花,良好的習慣是大地上蔥蘢的草木,它們全都在愛的土壤上生長。 在絕境中,這土壤會長出希望。 纖細的,在飄搖的風雨中倔強生長的的力量,就是希望。 “我的確渴望真相,但若是那真相會傷我重要的人,我寧可不去探尋。從八歲起,我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世,自己的過去,我在乎的人,是活著陪我的人——我不怕過去,我只怕這過去讓我再回不去。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只知道老師救我、教我、養我,一年一年陪伴我長大,遇見老師時我什么都沒有,如今我什么都有,他給我的足夠多,我擁有的也足夠多,就算有傷心的往事,也就是一場大雨而已,沒什么了不起。鞋子打濕了仍然可以走路,我自會從這風雨里走出去。 “那些秘密,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這夜雨,終要寄向遠方,這夜風,終要吹開心門,只問前路,不問前塵?!?/br> 這夜風,終要吹開心門,只問前路,不問前塵。 少年眼眸漆黑,那樣自信耀眼,如同迎著崇山峻嶺而不知畏懼的陽光,如同歷經淬煉而精純如初的名劍。 當年駙馬在嶺南已找到劍鞘,不僅是有形之劍—— 命運也為絕世的將星,打造了無形的劍鞘! 那個淡雅如春風的人,就是少年的劍鞘;這些年,他教會少年的東西,就是最強的劍鞘。 命運常予人風雨,也會予人奇跡。 也曾在雨中迷惑,也曾在風中搖擺,卻終究站定了自己腳下的大地,看清了自己內心的力量。 十一 李八郎的臉色變得慘白,第一縷曦光就是這個時候從遠山升起的。 黑暗裂開了一道縫隙,日光滲了進來,一場幻夢如霧蒸發于無形,雨水碎裂成了千萬片。 “不……不可能!”李八郎跌跌撞撞地后退。 人類心中的希望,竟可以與神對抗。 所有強大的力量仿佛都在這一瞬間從他的身體里抽離,他頹然四顧,虛弱絕望。 可怕的地動停止了下來,洶涌的雨水漸漸從他腳下褪去,像是一場洶涌澎湃的美夢終于枯竭。在晨曦的微光中,龍神的身影哀傷入骨。一縷若有若無的琵琶音混雜著殘雨與宿命,突然流進他心中,熟悉而陌生,咸而苦澀。 李八郎茫然望天,突然在漸濃的白霧中緩緩倒在雨水中,這一刻,他耳際恍惚傳來熟悉的聲音。 “八郎也在逛街?” “八郎你怎么快哭了,是不是聽我的歌太感動了?” “我聽說龍珠是龍的眼睛,挖掉眼睛太殘忍了,沒了眼睛就不能流眼淚,傷心的時候怎么辦呢?” “這一次,換我先走?!?/br> …… “舅舅!” “慕下先生!” 裴昀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葉鏗然也掙扎地爬了過來。 白龍曦謠吃力地緩緩掀開眼皮,他的力量用盡了。所有暴戾和殘酷都從它眼底褪去,就像暴雨后的晴空,倦倦的、清晰地泛著泠泠的水光。 “小葉……有那么一瞬間我的確想殺了你,但是我又想,萬一殺了你,曦和那家伙會一尾巴拍死我的吧……” 白龍的聲音低沉虛弱,像是最后的暮鼓敲擊在大地和人心上。試圖復活已死之人,強用使用雨水的力量水淹城池,都是逆天之舉,已經讓它的精元消耗殆盡。 即便今夜能復活那個人,他也即將迎來死亡。 原本以為,臨死之前,還能再見上一面…… 十五年了,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它吃力地抬起頭,朝裴昀笑了一下:“當年我答應過那個人……等你出生之后,要送你一件禮物。他說,送什么東西讓我直接問你,我當時覺得他很不靠譜,后來才明白他的期待……你自己想要的,才是最好的。 “所以,我送了你劍?!?/br> 可以讀心的龍神,在與少年對視時,直接叩問了他的內心。 他送了少年一把劍。 這是一份遲到了十五年的禮物,這是一份十五年不變的承諾。他握著少年的手,教會了他劍法;他看著少年的眼睛,讓他戰勝自己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