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受傷的時候,種子悄然進入血脈中;靈魂中的悲傷失望越強,那樹種就越會瘋長,直到占據整個意識與生命。 “裴昀,裴昀!”葉鏗然用力按住白衣少年,想要拉回他的神志,“你說過要和我一起上戰場,你說要和我一起戍守國門!不要睡!” ——不要變成另一個人,不要忘了自己! “沒有用的?!崩畎死删痈吲R下地看著葉鏗然徒勞的動作,“此刻他看到的,恐怕都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在最深的噩夢中,他會對自己的人生失望,也對最親近的人失望,在悲傷的土壤上,反魂樹已經開始生長了?!?/br> 火焰與綠意交織的律動,從掌心的傷口開始,悄無聲息爬上了少年的臂膀與胸膛,如同詭異的烈焰紋身,又像瘋長的絕望,將要占領這身體,吸取他的血rou與養分,在死亡中獲得重生。 “舅舅,你可以熄滅月亮嗎?”葉鏗然死死盯著對方。 “什么?”李八郎皺眉。 “如果生命是夜空,那么靈魂,就是夜空中的月亮?!比~鏗然將手放在裴昀的胸膛上,“縱然再多的雨水落下,也無法熄滅月亮——只要雨停,只要人不放棄希望,月亮就還會鉆出云層?!?/br> 葉鏗然突然做了一個李八郎絕想不到的動作。這一瞬間,他用雨水化為的刀刃,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將流血的手腕緊緊貼在裴昀手背的傷口上! 反魂樹的種子即將破土而出……而龍血比人血更有誘惑力,他在引導種子進入他的身體。 “走開!”李八郎大驚失色,一把將葉鏗然揮開! 琴師渾身因為憤怒而顫抖,眼底殺氣暴漲,雙目血紅,帶著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暴戾。 “咳咳……”葉鏗然吐出一口血,眼底滲出悲涼:“你還不明白嗎?人死如燈滅,返魂樹根本沒有辦法復活故去的人!它只能將那些零碎的記憶強加進人的軀殼,讓人變成行尸走rou而已。你所籌謀的計劃,你所追求的奇跡,只是一場噩夢罷了?!?/br> 這一瞬間,李八郎全身突然被雨水濕透了,所有的大雨好像都落進了他心里。 “不可能!”李八郎滿臉雨水,厲聲說,“裴昀是他生命的延續,是這世上與他最相近的人。連河水都可以逆流,為何生死不能回溯?” 那么強的不甘、恨意與思念,可以讓河水逆流,讓大地崩裂,讓日月星辰改變位置,可是……卻無法挽回一個人的生命。 他絕不相信! “滾開!”他猛地揮手,葉鏗然頓時被他再次甩了出去! 李八郎毫不憐惜地提著裴昀的衣領,將他拎起來,狠狠說:“你沒有悲傷,把我的悲傷借給你;你沒有絕望,把我的絕望借給你;你沒有力量,把我的力量借給你?!彼粗倌甑难劬?,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聲音低沉莊嚴如同神諭,“回來吧?!?/br> 裴昀的眼神漸漸變得空洞,手上的傷口仿佛有火焰在歡唱,在焚燒他的身體、靈魂、過往,將一切都化為灰燼。他緩緩仰頭,茫然睜著眼睛,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人,任由別人的回憶在頭顱里瘋長,任由別人的愛恨在胸腔里擺蕩。 長安街已經被水淹沒,四周洶涌著齊腰的渾濁的雨水,白龍收集了天地間所有雨的力量,催生反魂樹的生長。 這是最后的祭奠。這座古老輝煌的城池,這曾經繁花似錦的人間,就是祭品。 琵琶音在他指間驟然響起,如同無數雨絲落入秋池,化為血色的人間煉獄。 沒有知己的人間,沒有盡頭的孤獨,也是煉獄。 當年他們相約飲酒,他以為那個人會有歸期;當年他們離別,他竟然沒來及問一聲歸期。 如今他的琴,只彈地獄,不彈紅塵。 “舅舅,住手!”葉鏗然掙扎著撲了過來,“你要復活已死之人,你要水淹這長安古城,都是逆天之舉!會將你的力量耗盡!” 四周雪色光芒暴漲,亮如白晝。雨水變成了巨大的帷幕,兩條白龍同時騰空而起! 糾纏在一起的身影,像是黑暗夜雨中的兩道日光,令人睜不開眼睛。電閃雷鳴之中,血霧如雨灑落,綻放開朵朵紅蓮! 隨后,稍小的那一條墜落了下來,激起暴雨般的水花! “無論是誰,都不能阻止我?!卑埖穆曇魷喓?,如同來自天地洪荒,帶著神圣的威嚴,他像神一樣從高空中緩緩落下,漸漸恢復為人形,他的手中沒有執劍,天地間所有的雨水都是他的利劍。 容納百川的海洋,滑過臉龐的淚水,胸腔奔涌的熱血,都是他可以掌控的“水”。 會流淚的人,怎么可能贏得戰斗? 會被情感侵蝕的人,怎么可能成為對手? 他會終結這一切,在這殘酷的雨夜;他會重生那個人,在這神圣的雨夜。 葉鏗然倒在雨水與血泊中,一動不動,李八郎冷酷地抬起手,掌心凝聚著不可測的強大的力量,即將給阻攔他的人最后一擊。 可是,他的手卻突然僵在半空中。 因為他看到,不遠處的那人,竟從泥濘中緩緩抬起頭來…… 一道狂喜與期待的閃電在他眼底劃過!在那一瞬間,他眼中泛起水光,所有被歲月塵封的光芒如同燭臺迅速點亮,所有被時光銹蝕的疲憊都被誰的手輕輕抹去,所有被仇恨浸染的戾氣都化為無形。 但那只是一瞬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