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少年伸手在圖紙上勾勒,“三尺九寸五分,這種尺寸可不是一般人會用的?!?/br> 張九齡的神色微微一凜。九寸五分……天子諸侯,各有規矩方圓與法度,三尺九寸五分的劍——普天之下,也只有九五至尊才能使用。 “天子總不可能委托一個小小的嶺南鐵匠打劍吧?”裴昀不解地問,“老師聽說過這樣奇怪的劍嗎?” 張九齡的臉色微微蒼白,點了點頭,他聽說過。 傳說中的隕鐵劍是神兵利器,亦是天子之劍,當初太原起兵時,為太宗皇帝所得。世間非真英雄不能拔出此劍,而天下承平已久,殺氣被藏匿,隕鐵劍銹蝕,無法從劍鞘中拔出,十五年前當今天子曾試圖以龍血煉劍,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造成數十名進士葬身曲江池…… 畢竟只是流言傳說而已,無人知道詳情,而且,事情也過去太久了,鮮少有人提起。 張九齡皺眉正要開口,卻聽門外傳來敲門聲。 仆人抱著一把琵琶站在門外:“郎君,剛有人送來這枝桃花,我問他是誰,他也不說?!?/br> 在這一瞬間,裴昀清清楚楚地看到,張九齡的神色有一絲恍惚。 像是太久遠的夢境走到眼前,讓人不知身在何處。 而今已不是桃花開放的季節,那枝桃花已經干枯了,張九齡執起那黯淡的緋色,蒼白的手如同冰河中的凍魚般發抖。 幾乎是平生第一次,裴昀聽到張九齡用急促的語氣問:“送東西的人走了多久?” 說話間他便往門外沖去,哪怕再緊急的軍國要事,也淡定自若從無失態的宰相,差點被絆倒到門檻上,還好仆人手快把他扶住,似乎也為他的反應嚇了一跳:“人……人早就走了?!?/br> “他還說了什么?”張九齡抓住仆人的手臂。 “說讓你到慈恩寺去?!?/br> 二 古寺鐘聲悠揚,彈奏著夕陽。 張九齡匆匆來到一間禪房前,想要敲門,卻遲疑了一下。他保持著抬手的姿勢在門口站了許久,任由露水漸濕了肩頭,終于,手輕輕落在了門扉上。 “咚,咚?!?/br> 門開了,里面空空如也。 寂靜的禪房內,只有散發著淡淡清香的蒲團與佛經,以及一盞燈。 張九齡怔怔地抬步走入,這只是一小步,他卻仿佛走過了許多年悠長的時光。這些年身在廟堂無奈與疲憊,那些年生命里的遺憾與錯過、苦澀與傷痛……全都一一劃過眼前,落在腳下,鑿在心口。 原來,這許多年來,他心里始終只有一個人、一盞燈。 他知道,自己從未走出過最初那桃源。 燈下的佛經中夾著一頁泛黃的紙張,那是一張薄薄的信箋,看得出歲月的痕跡。 紙上的墨跡已經干涸得有點淡了,清秀的行書有一點點潦草,看得出寫字時她心里的焦急,還有一處墨跡暈開來了,似乎是……有淚水滴落在上面。 蠟燭無聲地燃燒,仿佛也在焚燒人的心魂。張九齡越往下讀那封信,臉色越驚愕蒼白。 終于,他讀到了最后一行字,信箋無聲飄到了地上。 張九齡臉色慘白踉蹌后退,他突然明白了,當年他錯過了一件事。 一件不可饒恕的事。 禪房花木繚亂,終于,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 張九齡驀然回過頭。 女子走在月下,像是一段悠然輕嘆的時光,被剪成朦朧的影子,隔了紗,依稀可見紅顏少年的模樣。 腳步聲那樣輕,需得側耳細細傾聽,仿佛風行于水上,仿佛最初心動的那一眼對望。 張九齡整個人微微顫栗,眸子里涌出guntang的淚光。 這一生,他負了她兩次。 第一次,在最好的時光里,他辜負了她的愛情。 第二次,在最冷的風雨中,他辜負了她的信任。 心有所屬,身負所托,萬死莫贖。 “丞相,”霍國公主朝他淡然行禮,神色寧靜如水。傾國的紅顏,年華雖已流逝,美貌仍未消減。她的眉間淡如落花,輕輕綴著露水般易逝的,彼此最好的年華。 “……”張九齡盡力平復起伏的胸口,開口時才發現聲音嘶啞,那是血銹的味道,“對不起?!?/br> 這三個字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氣力,隨即,便是一陣暴風驟雨般的咳嗽席卷而至,仿佛在情感的風暴中,他整個人都被沖擊成一葉無助的小舟,隨波逐流;他整顆心與靈魂都被無情地投擲于地,支離破碎。 無法開口,無法訴說,無法請求寬恕。 曾經他以為此生沒有機會再見到她,曾經他以為此生再沒有理由去面對她??芍钡酱丝?,他才終于知道……有一種辜負,萬死莫贖。 霍國公主看著他壓抑地咳嗽,看著驚心的血跡從他唇角滲出,眼中終于露出一絲凄然。當初春風里的少年呢?那清雅如詩的純真無畏,何時蒙上了時光的塵埃,那桃花般鮮活的面龐,何時蒼白至此?這些年,他孤傲獨行于朝堂之上,寂寂獨坐于涼夜之中,固執堅守當初的理想。 只是啊……她和他已經走遠。 “有人將這樣東西給我,讓我到慈恩寺來?!崩钣輧簩⒀┌椎恼菩臄傞_,那里有一塊破裂的桃花鯉魚木雕。 當日摔破在中書省外的墜子,上面似乎還有誰驚心的鮮血,滴滴染艷了桃花;似乎還有誰痛徹心扉的相思,寸寸裂開在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