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在裴昀心目中,杜清晝并不是一個會持刀傷人的少年。 從小成熟穩重的杜清晝,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被碰觸,被冒犯,被擊碎,才會在一瞬間憤怒絕望到失去理智……而琴師的神色,仿佛就是要故意激怒他一樣。 那么,被琴師碰觸到的那個地方,脆如命門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月光微白微涼,光影無情戲謔在人間。 裴昀躺著舉起右手,手中捏著兩顆核桃般大小的東西,在指尖泛出冰涼而神秘的光澤。 當初從琴師的抽屜里,他拿到了三顆樹種,其中一顆是能夠穿透時光的“風聲木”的種子。還有兩顆,一顆淡黃色,點綴著綠色斑紋,像是早春的細雨落在柔嫩的草地上,草色遙看近卻無;還有一顆通體紅色,像是一個古老而新鮮的靈魂。 往事仿佛會從掌心古老的樹種里發芽,長成巨樹參天的思念,月下開出最真實的花。 不知輾轉了多久,裴昀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 夢里他的眉頭仍然緊緊皺著,不安穩地呻吟,無意識地呢喃著什么。 ……夢中依稀有誰溫柔耳語,誰溫暖的眼淚掉落在誰掌心,誰痛哭出聲,誰頻頻回頭,殷殷許下歸期……似乎又有誰在癡癡遙望北方,紛繁的夢境中,各種畫面與聲音如同鏡子的碎片,扎得頭疼。 直到有雙溫暖的手撫上了他的額頭,少年本能地把那只手抓住,然后他便驚醒過來,日光微微晃動,眼前是張九齡錯愕微微蒼白的臉孔:“昀兒!” 裴昀還有點迷糊,茫然地揉著眼睛:“老師?” “我敲了幾次門,你都熟睡未醒,”張九齡的手仍然輕按在他的額頭上,似乎在試溫度,“是身子不舒服嗎?” 原來,天已經大亮了,平日總會晨起練劍的他,竟一直昏睡到現在。 “我沒事,”裴昀忍著頭疼坐起來,額發微微濕了, “……只是做了個噩夢?!?/br> 那個夢很奇怪,令他痛徹心扉,醒來之后卻什么也不記得。像是一些人與往事,相隔萬水千山,相隔生死黃泉,仍然會在最深的夢境里令他痛徹心扉??蓧衾锼械膱鼍岸寄:?,所有的感覺都鈍鈍的,沒有愛恨清晰的陽光,沒有情感豐沛的雨水,也沒有記憶真摯的沃土,只有似是而非的霧氣彌漫,讓他頭痛欲裂。 所幸,有人叫醒了他。 在看到眼前熟悉溫暖的人時,所有奇怪的畫面都消失了,心頭是前所未有的踏實。 裴昀突然舍不得這溫暖,一時間忘了煩心的事,也忘了琴師的樹種。 他輕聲喚:“老師?!?/br> 張九齡嘆了口氣,看向少年的眸子帶了一絲疑慮,更多關切與擔憂:“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少年抬起頭來,只是在抬眸之間,眼底的深潭就如春雪融化,燦爛成沒心沒肺的笑容:“是??!我沒敢告訴你,最近我睡不好,老是想起小時候跟你睡的夜晚——那時你把我放在腳邊睡,每天早上起來,我只要看看你的黑眼圈,就知道我晚上又踢了多少次被子?!?/br> “……”張九齡本來憂心忡忡,也被逗得笑了一下:“多大的人了?敢情當年你是故意在折騰我?”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裴昀蹭到他身邊,“我最近老是想起小時候,想起那時你帶著我們種地,想起你做飯的樣子?!?/br> 在嶺南的日子,滿滿的都是人間煙火的氣息,張九齡帶著裴昀這個小拖油瓶,不熟練地做飯,可沒過幾次,他就發現小拖油瓶比他做飯好吃得多。八歲的男孩在流浪中學了求生的本領,什么食材到了他小小的手上,都被弄得花樣迭出,嘗起來唇齒生香。張九齡甚至覺得,那段時間,自己比以前長胖了那么一點。 “來了長安之后,世界那么大,每天都在忙著看新的東西,幾乎要忘了在嶺南的日子了。但后來我又發現,這么大的世界,也就是看看而已?!鄙倌昴抗庾谱?,眼里千堆雪都溫柔融化成詩,“我的世界,還是那么一點?!?/br> 我最在意的人,還是那么幾個。 “阿嚏——!” 說話間,少年突然打了個大噴嚏,頓時眼淚汪汪的。 張九齡立刻取過衣服,為他披上,神色里滿是溫和的責備:“都是御筆欽點的探花郎了,怎么還是長不大?” 少年像小狗一樣裹在衣服里,笑得像個孩子。 不知為何,在這樣的笑容面前,張九齡繃緊的唇角也忍不住放松了一個微微的弧度。 并不是不累的,太多的事情壓在中書省的桌案上,更多的事情壓在他的心頭。他習慣了獨自支撐,習慣了沉默地承擔。 此刻,裴昀笑瞇瞇地說起兒時的時光,少年意氣飛揚,眼眸明亮如星辰,他恍惚也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時寒窗一載一載過,寂寞清歡,他在書卷中偶爾抬頭,能看到漫天繁星。 最初的雪花還未飄落在山崖,最初的時光安穩如流沙。 窗外日影溫柔,少年興致盎然地說,張九齡只是微笑地聽。 “對了老師,有件事情?!迸彡缽膽阎心贸鲆粡埛狐S的紙卷,似乎是一張書契,“靜思的父親生前是個鐵匠,曾經答應過別人鑄造一把劍,這次她來長安,便是為這件事而來。奇怪的是,委托人讓鐵匠打的,卻是一把木劍?!?/br> 裴昀將那紙書契遞給張九齡。 經年日久,書契上的字跡已經模糊,連委托人的名字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