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可她心里還是很難過。離別的那天,她做了香包送給弟弟,姐弟倆在柳樹下道別,兩個人都哭了。 “jiejie,等我跟著老師讀了詩書,考了狀元,我就來接你!”小小的少年突然昂起頭顱,抓住杜若微的手。 “好?!倍湃粑⒑蹨I笑,“我等你?!?/br> 我等你。 有無數次,她來到當日分別的柳樹下,朝遠方眺望,盼望著弟弟回來。 也有無數次,她在夢里夢到,弟弟真的考上了狀元,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他,他長得那么大了,朝她伸出的手那么有力,就像炭火一樣溫暖。 若不是后娘瞞著她應下了親事,收下了聘禮,強行要將她嫁給鄰鎮鰥居多年的老頭子,她應該還在嶺南等著弟弟吧? 她哭喊、求助、反抗,割斷捆在自己身上的繩索,連夜跳窗逃走,千辛萬苦從嶺南到長安。 可是長安正在飄雪,她舉目無親,張先生還沒有來長安,她自然也找不到弟弟。 她快要餓死了。 這時,那個男人出現了,他給了她一件冬衣和一袋錢。她望著他被風雪吞沒的背影,突然有一點兒難過。明明深陷絕境的是她自己,但那個人的身影卻仿佛比茫茫的冬日更絕望。他……究竟是什么人? 冬天過去時,她用光了那一袋錢,而她還想活下去。于是,她用最后的幾個銅版買了廉價的脂粉和銅黛。 她試圖遮擋住眼皮上猙獰可怕的疤痕,因為粉抹得太厚,反而讓整張臉變得像石灰涂過的墻壁一樣怪異。她去找活兒干,在偌大的長安城,無數次碰壁,無數次被拒絕、被嘲笑、被驅趕。 她是另類,是不被人群所接納的怪人。 又一場薄薄的春雪飄落時,杜若微突然想起了當初那個給她大衣與錢的男人——突然間明白了,為何那時看著他的背影會令她心痛,人群中沒有理解他的人,他也是孤獨的另類。 最后,她來到章臺。 她在章臺和壯漢一樣做最苦最累的活,比男人出更多的力氣,日子過得很苦。 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等到再重逢的那天,這就是她的信念。 身如弱柳,心心相系,執念不滅。 再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她才得知,他并不平凡,甚至原本也不該孤單,他是很出名的琴師。 他在章臺撫琴,琴音就像兒時山澗的溪水,那么清涼地流過人的心底,把所有粗糙如石礫的時光都滌蕩而去,只剩下純凈得讓人想要落淚的回憶。 她莫名羞愧地想要躲起來,像是辜負了什么,又像是懼怕他誤解了什么。 堅強的姑娘也有卑微的時候。不是愛一個人讓人卑微,而是愛讓人有更完整的自尊,她不能雙手奉上最好的自己,就只能站直脊背轉過身去。 李八郎一曲彈完,她匆匆轉身狼狽地離開,他卻叫住了她:“姑娘,你的東西掉了?!?/br> 她身上掉出了一枝皺巴巴的蘭花,沾著抹布與剩菜桶的餿味兒,顯得有點滑稽的蘭花。 她窘迫到幾乎扭頭就要逃,可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知道,逃避沒有用。于是,她抬起臉來,從他手里接過那枝蘭花。 李八郎看著她的臉,似乎認出了她來,又似乎沒有,只是說:“蘭花很香?!?/br> 蘭花很香。 這一刻,她突然哭了。眼淚把脂粉沖刷出溝壑,那么滑稽,那么難看。 李八郎漠然看著她哭,沒有替她拭眼淚,最后,他遞上了一方手帕:“把粉擦掉?!?/br> 她擦掉了臉上厚厚的粉之后,也擦去了自己此前二十年的人生。 李八郎請來了郎中,為她修補臉上的疤痕。因為那道疤痕太深了,修整的時候整個臉龐都變了形,特別是眉骨,高高地挺了起來。郎中說,只有如此了,雖然眉毛看上去兇一點,但整個臉龐只有這樣才是最正常、最協調的。 反正大唐也流行闊眉,長安城很繁華,也有很多奇跡,與嶺南小鎮完全不一樣。 拆掉紗布之后,杜若微睜開眼睛,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那一瞬間,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了—— 鏡子中仿佛是另一個姑娘,兇巴巴的,卻面孔好看的姑娘。 只要用銅黛與脂粉將眉骨稍加遮掩修飾,她就可以變成多數人眼里的美女,但她并沒有。 她將兇巴巴的眉毛展示給人看,不知因為何種原因。也許……是為了紀念,也許,是因為幼時破相的那一次,她就知道,不要輕易把美好的東西示人。 不管是桃花鯉魚木雕,還是溫柔的內心。 要想保護自己,就要把美好的東西藏匿起來。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的。她對他從不設防,而他教了她幾招劍法防身,告訴她:“要保護自己,有時候需要武力?!?/br> 命運如此強悍,并不因為你善良,就賜你免于傷害。 劍是武器,劍是暴力,劍更是力量。有了力量,她才不會受人欺凌。 那晚,庭院里無聲鋪滿金色的落花,那個人在花間飲酒,衣袖浸透了白霜與月華,下頜胡茬淡青,嘴唇濕潤,舉杯邀月的側臉說不出的孤單,他對她說:“為我做一件事?!?/br> 她幾乎想也不想,就緩緩而堅定地點頭。 “我還沒有想好是什么事,等我想好了,會告訴你?!蹦侨藢埦埔伙嫸M,隨手一抬衣袖,空空的酒壺被扔到水中,“咕咚”一聲輕響,隨即緩緩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