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子面上終于掛不住,臉色難看地站了起來,在殿內踱來踱去:“那朝中百官,除了愛卿一個賢臣,都是小人了?” “臣不敢?!睆埦琵g神色不變,“尚書左丞嚴挺之為官清廉,處事果斷;兵部侍郎盧湛才思敏捷,年少有為;刑部尚書周胤秉公執法,不畏強權。這些都是朝廷中的賢臣,可以委以重任?!?/br> 接連被毫不留情地頂撞,李隆基的神色冷如冰:“朝中的事只有你說了算,朕說了就不算了?”言罷竟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雖然觸怒了龍顏,被扔在殿中坐了一個時辰,張九齡并沒有讓步的意思。身為朝廷重臣,他也不是全無破綻—— 他的身體一直不大好。 文武官員都拿著笏板騎馬上朝,李隆基憐惜張九齡體弱,命朝廷特意設置了“笏囊”為他掛在馬背上,可見圣寵之隆。盡管如此,他也不能久坐或長途騎馬。與天子鬧得不愉快之后,也許是因為朝務繁重,也許是因為心中郁結,張九齡病了,一連幾日不能來上朝。成堆的案牘堆滿中書省議事堂,百官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李林甫還是老樣子,該干什么干什么。心腹朝臣蕭炅卻坐不住了:“現在正是您表現的好時機,為何不趁機接手各項朝務,既可以替陛下分憂,又可以趁機架空丞相手中的權力?” 李林甫悠然呷了一口茶,卻不回答蕭炅的問題,只似笑非笑地反問?!澳阏J為張九齡是真病,還是假???” “這……”蕭炅倒是愣了一下,答不上來。 朝中官員生病是門學問,真病的少,假病的多,更多的人是心病。什么時候病,病輕病重都有講究,浸yin官場多年的蕭炅自然深諳此道。但事情涉及到張九齡,他一時便有些拿捏不準。 “你連他是真病還是假病都不知道,談什么為圣上分憂?”李林甫好整以暇地站起來,“他性子孤高倔強,這些天來食少事煩,案牘勞形,憂思焚心,不病倒才是奇怪,呵。 “別人會裝病,張九齡不會。 “君臣多年,陛下對他的情分也深。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遠不如他,這個時候太過熱情,反倒讓陛下厭惡。這為官之事,常常是急不如緩,搶不如看——旁觀者才最能洞悉時局。我已經占得了先機,此時急什么?” 果然不出李林甫所料,皇上命心腹宦官高力士親自帶御醫前往探望張九齡。 立李林甫為相的事,也暫且擱置不提了。 六 “丞相,我帶了消暑的水果,”這天,蟬聲吵鬧,只聽一個興沖沖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您快來嘗嘗!” 張九齡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擱下手中的筆,抬起頭來。 他病了幾日,能下床時便強撐著來中書省了,但精神仍不見好,稍微看案卷久一些便會頭暈。 只見一個少年快步走進來,臉紅撲撲的,額頭上滿是汗水,懷里抱著一筐新鮮水嫩的桃子——來者是新進的翰林院學士徐景諳,也是上屆殿試的狀元。張九齡欣賞他的文辭和直率的性格,便讓他在中書省行走。 不拘小節的徐景諳挑出一個長相最佳的桃子,用懷里的絲絹仔細擦過,遞給張九齡,興高采烈地說:“丞相,這種桃子又名‘嘉果’,花瓣淺黃,花萼緋紅,二十年才結一次果,我們故鄉傳說吃了它可以令人心情舒暢,忘卻煩惱憂愁?!?/br> 嘉果?《山海經》中似乎也記載過這種忘憂果。 張九齡微笑搖搖頭,他自然不相信桃子能令人忘憂,但少年的熱情卻也不好拂卻,于是他接過桃子,嘗了一口。 桃汁清甜,帶著山野特有的馥郁,卻又不比別的果實甜膩,入喉有一股清涼沁脾。 食欲不振的張九齡,竟也有了些胃口,將一只桃子吃完了。 不多時,門外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像是有人在唱歌。 誰在中書省外撫琴高歌? 張九齡心中生出幾分好奇,信步走出門去。門外卻并非皇城熟悉的景色,他困惑地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覺竟步入了一片幽深的桃林。 溪水潺潺動聽,路上沒有其他人,一陣清風吹起,張九齡抬頭,怔了一下。 滿地落英在風中重回枝頭,凝聚成花。 錯愕地望著那奇跡般的美景,在他指尖,時光仿佛在無聲流轉縈回,在他腳下,溪水清澈無聲地映出熟悉而陌生的一張面孔—— 落花重開,人再少年。 溪水中倒映的,春柳般清雅的少年,是弱冠之年的他。 張九齡心跳加速,望著四周熟悉的景色,他想了起來,那是他與魚兒初次相遇的那片桃林! 即使成為了大唐帝國的宰相,張九齡仍無數次在夢中見到這片桃林……這么多年來,他心中始終不曾放下,當初,一切當真都是自己自作多情,還是那時她也有苦衷?如果有一次這樣的機會,他是否能——再問她一次? 年少時喜歡下結論,總覺得自己已經知曉了一切,總覺得自尊與驕傲比任何東西都重要。許多年后才發現,真正重要的,只是那個人、那段情本身。 幾乎是急切地往桃源深處走去,花海的盡頭,卻是一座熟悉的宮殿。張九齡疾步走入殿中,這一刻,熱淚從他眼中涌了出來。 他看到了當年的太子李重俊。 這是他當初沒能說出口的道別,也是他內心最深的遺憾。李重俊卻仿佛看不到他,只是對屏風后的人在說話:“你當真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