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所有的場景在眼前回放,原來當日她真的只是不小心掉落了墜子,而不是要送給自己,更不是男女互相傾慕的暗示。原來這么多天以來,只是自己一廂情愿的癡戀而已……張九齡心中酸澀,連舌根也發苦,勉強微笑了一下:“是我自作多情了?!?/br> 他不愿被太子看見自己此刻的虛弱和狼狽,匆匆行了一禮,便轉身朝門外走去。 “子壽!”太子快步跟上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天下才貌雙全的女子豈止他盧氏一家? “若是你不嫌棄,我將自家的堂妹許配于你!” “多謝殿下美意?!睆埦琵g搖頭,胸口陣陣作痛,“我如今暫時無心嫁娶?!?/br> 太子的劍眉沾染了清冷的雨絲,眼神復雜。 “你對事太過較真,容易傷了自己。強求不來的事,大可以看淡些?!彼砷_了握著張九齡手臂的手,似乎還要說什么,卻終究沒有說,只目光沉沉地叮囑:“多保重?!?/br> 張九齡點頭,腳步虛浮地走了出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落魄失意中,沒有留意到太子沉默的眼神中醞釀的風暴,也沒有聽懂那句“多保重”真正的含義。 如果他知道,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見到太子,他一定會回過頭去。哪怕是看最后一眼。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那些最傷痛慘烈的訣別,往往也沒有道別。 四 聽到那個消息時,張九齡正在抄寫書稿。 幾個同僚又害怕又興奮地說著剛剛宮外血流成河的政變。張九齡突然間就聽到了“太子被誅”幾個字,他手中的筆倏然落了下來,一大滴墨濺到慘白的宣紙上。 “太子怎么了?”他以為自己只是幻聽,微微錯愕茫然地抬起眸子。 “今日午時,太子率羽林軍殺了武三思、武崇訓,并從肅章門沖進宮城想要誅殺韋后,被阻攔在玄武門外,兵變不成,已經被殺了!” 這句話清晰得如同冷風攜著刀子在耳邊割過,張九齡呆坐了許久沒有動。旁人接下來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清,只覺得整個人像浮在云端,隨時會墜到深淵里去。 …… “他說的話,我倒很喜歡。這筆字,也不錯?!?/br> “佞臣當道,后宮亂政,這天下當然要改!” “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我命你將畢生的智慧與心力許給我大唐的江山,許給我天下黎民百姓,直到大唐盛世到來,永不相負?!?/br> 永不相負…… 張九齡茫然四顧,像是要確定什么,又像要逃避什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一瞬間,他只覺得胸口被壓了重物,呼吸間都牽著一塊塊利刃,鈍痛成傷。突然,一口血毫無預兆地噴了出來,濺在抄寫得整整齊齊的書稿上!他以袖掩住唇,卻掩不住guntang的淚水跌落在衣袖上。 …… 太子被誅殺一事,很快過去了。宮廷變故總是會被人們津津樂道地議論,然后淡忘,宮殿上的血跡也會被迅速地洗凈。只是大明宮上的天空,夕陽的顏色格外慘烈,像是無論如何用力也抹不去的,一抹血的殘痕。 就在這一年,盧瑜兒嫁人了。對方是清河崔氏的兒郎,與她門當戶對。 聽到這個消息的張九齡有片刻的恍惚。如今,他與她同在長安,卻已相隔千里,跋山涉水也再無法相見,宮闕萬間也無法再點亮一盞燈。這一晚,張九齡徹夜睜著眼睛,仿佛看到她穿著華美的嫁衣,端坐在喜宴之中。他心頭仍有痛楚,卻也略略寬慰——至少,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也是最好的選擇吧。 只是,這個選擇終究不是他。 少年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眼角艱澀,卻流不出淚水,皎潔的滿月鋪滿他的身體,他躺著沒有動,生命中所有的愛情,就在這一晚清冷的月光中燃燒殆盡。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從他寫下這首《賦得自君之出矣》,他心中有一輪月亮,永遠的缺了。 而當初答應李重俊的諾言,張九齡卻并沒有忘。 大唐的盛世天下,永不相負。哪怕那個人不在了,他在天上,也是能看到的。 宮中的事情一件件地發生,令人應接不暇。短短一年時間,武三思被殺,武氏一族被迅速摧枯拉朽,土崩瓦解;隨后中宗李顯被毒殺,試圖把持朝政的韋后和安樂公主也被殺,睿宗李旦即位。不過兩年光景,李旦將帝位傳給了太子李隆基。 景云元年,李隆基登基,時年二十七歲。 看著龍椅上意氣風發的年輕天子時,張九齡突然有片刻的恍惚,好似看到了當初的李重俊……是血緣相通的容貌?是相似的年齡與神態?還是同樣的銳氣?突然有種直覺,在他胸臆間激蕩。 盛世,在眼前青年的掌中,也許終會到來。 五 這并不是一條坦途。無論是天下,還是某個人的仕途。 張九齡的文辭在朝野的名聲越來越大,賞識他的人也越來越多,連宰相也稱他“后出詞人之冠也”,但他性情耿直,常常直言進諫,幾次觸怒龍顏,也曾數度被彈劾。從左拾遺到中書舍人,他幾經沉浮,又幾度罷官歸鄉。 直到開元十九年,他再次回京。 恰逢新羅使者來到長安,進獻了許多珠寶奇珍,其中有一張白龍皮,寒冬臘月放置在大殿內,一室溫暖如春。新羅國使臣表面上恭恭敬敬地獻寶,卻掩不住眼底的得色:“只怕連大唐,也沒有這樣的寶貝吧?”